【五悠夏至24h/12:07】不倒翁

*全文5w+,半原作向,时间线在原作目前进展的许久之后,掺杂了许多个人设定。

*因为超出了lof的最大字数限制,所以最后一点内容以图片的形式发布。本篇为无料《Tumbler》所有内容的解禁,故包含一点个人零碎的后记(其实很话痨)。



BGM:《誓い - 宇多田ヒカル》



01

十五岁,正在宫城县杉沢第三高等学校就读高一年级的虎杖悠仁,又开始了他普通、平凡,但也无比快乐的一天。

他睡得无比满足,手机闹铃响了两秒钟他就从被窝里伸出手关掉了,然后普通地起床、伸懒腰,打一个美美的哈欠,下床,去卫生间洗漱。牙膏是橘子味儿的,而且还是新买的,所以味道很重,在嘴里摩擦后尝到的味道像是用数斤橘子浓缩而成的那样浓烈。虎杖悠仁刷完牙、洗完脸,对着镜子左看右瞧,确定自己脑袋上没有睡翘的头发,然后用两掌拍上脸颊,力气有些大导致双颊有点泛红,他低声道:“好,今天也很有精神!”随即兴冲冲地拎起书包,拐到厨房拿出前几天买好的牛奶和拆袋即食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就出了门。

虎杖倭助正在家里摆弄鱼缸里新来的两只成员,给它们喂特地买的优质饵料。听到虎杖悠仁健气地喊着“爷爷,我出门了”后就传来响亮的关门声,他加快脚步走过去,趁男孩没跑远,又打开门,在男孩身后带着怒气和难以察觉的关心,喊道:“今天你这小子放学后给我好好去参加完社团活动再回来!”

向着朝阳越跑越远的男孩没有转身,但是右手举得高高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个OK的手势。

虎杖悠仁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

 

 

“早上好啊,顺平。”

“早上好,悠仁。”

虎杖悠仁把重重的书包丢在桌上,和桌面接触的时候发出一声钝响。他冲吉野顺平咧着嘴笑:“这次我又借了好多电影光盘,这个月的‘映像研’的活动影片应该是不愁了。”

吉野顺平有些惊讶地凑过去看,不知道虎杖悠仁是从哪里淘到这些东西的。吉野是学校里的“影视研究会”,也就是“映像研”的部长,说起来这个位置还要靠虎杖悠仁鼓励才能拿到。吉野顺平在原本的初中过得并不算太好,来到这个高中以后又改不了原来内向的性格,要不是碰到虎杖悠仁他可能都没有现在这一天,也不会有这个勇气去申请成立映像研。可是奇迹还是发生了,有虎杖悠仁做他的依靠,他们到最后还真的凑够了三个部员,满足了最低的人数要求。

“抱歉啊悠仁,明明你不是映像研的,但总是帮我做这些。”

“没事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但虎杖悠仁并不是映像研的成员之一,他不隶属于任何社团,在这个强制要求每个学生必须要加入一个社团的学校里可谓是独树一帜。但是也正因如此,他是自由的,他可以是现在这样为映像研打下手的成员,可以是灵异现象研究会的帮手,更可以是田径社历年以来最优秀的运动员。只要他有空就会去这三个社团凑热闹,别的社团要是有事找他,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基本上也不会拒绝。一个人能带多个社团走向光明未来,所以校方才对他网开一面。

因此,虎杖悠仁对吉野顺平说:“今天下午我要和佐佐木前辈还有井口前辈一起活动,就没法和你们一起看电影了。”吉野顺平问这次又有什么灵异现象可以调查,虎杖悠仁回答。

“不是灵异现象,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是一个术式之类的东西吧。”

“术式?”

“嗯……”虎杖悠仁捏着下巴想了想,又胡乱地比划着,“大概是像六芒星那种的法阵?我就只看过一眼那个阵式的图,记得不是很清楚啊,总感觉脑海里的记忆有点微妙模糊……”

“欸——”吉野顺平似懂非懂,但也拖长了声音开始感慨,“听上去像是漫画里面才会出现的东西——”他微笑着,享受着和朋友聊天的快乐,“那么,你们要对那个法阵进行什么样的研究?”

“其实那是个召唤阵。”虎杖悠仁模仿起了影视剧里凶神恶煞的魔兽,“听说它能召唤出恶魔。”

“这不是很危险吗!”

“应该没事吧。”虎杖悠仁说,“那本古书太老旧了,具体的激活方法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两位前辈想要研究的就是这个啦,激活方法什么的,不然我们也见不到传说中的恶魔大人。”

他耸耸肩:“而且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些诡异的‘非人类’,不是吗?”

吉野顺平点点头,他算是个无神论者,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持有否定态度。于是两个男孩就把注意力转移到虎杖悠仁带来的那些碟片里了,虎杖悠仁也给他的朋友开始介绍这堆能够堆成一座小山的碟片,他说里面各种类型都有,从名作到C级恐怖片,还有雷人的法国电影,让人小鹿乱撞、惊恐不已、脸红心跳,让人又哭又笑,怒不可遏,估计能让人从清醒的时候一直看到睡着。

虎杖悠仁一边整理这些碟片一边这样说着,突然感到有些眩晕,太阳穴刺痛了一下。他身形不稳了一瞬,脸上露出有些吃痛的表情,手扶住额头。吉野顺平吓得从座位上站起去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没事吧?悠仁?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没事……”

虎杖悠仁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那股针刺般的疼痛就散去了,他的脸上也恢复了以往的笑容。他想了想自己昨晚明明睡得很早,而且早上起来的时候也很精神,应该不是睡眠的问题。因此面对吉野顺平的关心,他也只是说:“没什么大问题啦,不用担心。”

吉野顺平还是不放心:“实在不行的话,保健室……”

“我都说了没事啦!”虎杖悠仁冲吉野顺平竖起大拇指。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学生们纷纷回到座位上,但虎杖悠仁连大拇指都没来得及缩回去,却突然石化,僵成了一座雕塑。

“糟糕。”

坐在虎杖悠仁旁边的吉野顺平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我忘记带作业本了。”虎杖悠仁僵硬地扯扯嘴角,看着古板的数学老师走上讲台,眉眼之间都有一股肃杀的气势,“顺平,你说,现在去保健室还来得及吗?”

这位古板的数学老师总是喜欢在课堂上当面检查他们的作业,哪怕在课上用各种理由临阵脱逃也要留下作业本。没有做的和做得差的,放学后总免不了一阵说教,通常能听他唠叨到太阳完全下山——之后的之后。

吉野顺平又瞟了眼虎杖悠仁那重得像铁块里面却没有一本教材的书包,深深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免不了一阵责骂。

虎杖悠仁晕晕乎乎地走出教职员办公室,他被训斥了好几个小时——不就是没带作业本吗!他原本和灵研会的两位前辈约定了今晚八点在社团活动室开展研究,若是计划顺利的话,放学后他还能趁着中间的空闲时间悠哉游哉地去校园外新开的一家寿喜锅店尝尝鲜,听说那里经济实惠。

现在好了,空闲时间没了也就意味着晚饭没了,他得饿着肚子去赴约,希望研究结束后便利店里还能剩点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和冷冻的照烧鸡腿饭便当,哪怕是两根能量棒也行,有中华包子那就是最好的了。虎杖悠仁回到教室,他发现桌上有个面包,看旁边的便签条就知道是吉野顺平留给他的,这是后者今天没来得及吃的早饭。

顺平,真不愧是我的挚友——虎杖悠仁流下宽面条泪,这口面包就好像是如今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个精光,饥饿稍微得到了缓解。他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差不多也到了和前辈们约好的时候。

虎杖悠仁动身前往灵研会,他打开活动室大门,发现佐佐木和井口其实提前不少时间就到了,他们对今天的研究项目有着不似往常的强烈热情,就连活动室都布置得像模像样,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佐佐木向虎杖悠仁递去那本古书,虽然这是一本来路不明的印刷品,但是翻动书页时有一股沉香,墨水和发黄的纸味直冲鼻腔,还挺让人有所好感。

再仔细看上面的文字……不过虎杖悠仁根本看不懂,他辨认不出字型,但又总觉得这写的其实是什么叫人苏醒的意思。这会儿就要轮到佐佐木前辈展开她的解说了,她之前抱着这本书啃了好几天,每天无论是上课还是放学都对着古代字词表一个个查阅,终于解读出了部分意思。

“这个召唤阵会召唤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就把它当作是恶魔吧。”佐佐木兴奋地指着古书上的某一页,又推了下眼镜,“虎杖,你看这里,这上面写的意思是‘被召唤出来的生物,会带着目的去杀死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人,达到灭世的目的’……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等会儿,佐佐木前辈。”虎杖悠仁满脸疑惑,“这个逻辑好像不太对吧?杀某个人就能灭世?我怎么突然听不懂了……”

井口前辈也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这个召唤阵的详细解读,不过听了后他开始有点退缩:“重点不在这个吧……这里面的东西要是真的被我们召唤出来,管它能杀一个还是一百个,最后那可都是能毁灭世界的啊……”他说,“之前不是说这东西最多只能召唤出什么异世界兽娘吗?”

虎杖悠仁也接道:“大个子大屁股的那种。”

佐佐木看到两个男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前情铺垫感到兴奋,反而丧失了研究的兴趣,这时候她用笔挠挠头发,想要说点什么挽回大家的热情:“……我也没有说这家伙一定会杀人会毁灭世界什么的啦……而且万一是个恶魔妹子不也很香吗?其实这部分……”她用手指了指刚刚那段话的下一段,然后又往后面翻了几十页,直到书本的末尾,“还有这里、这里、这里……我都还没有琢磨明白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地上:“目前也就只是依葫芦画瓢,用粉笔把召唤阵画出来了而已。就刚刚,在我和井口的努力之下。说实话,这个阵真的好复杂。”

可是井口仿佛铁了心地要当一个缩头乌龟:“不不不,没有我的努力,都是佐佐木一个人的功劳。”

“什么嘛!”佐佐木有些恼,“不是说了大家会一起研究这个召唤阵的吗?怎么这个时候都不乐意了!”

“算了算了。”虎杖悠仁跑出来打圆场,“我们可以先从研究这本书开始嘛。”

接下来三个人就打开了活动室的灯,方才幽暗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们坐在座位上分工合作排查那些字句的含义。其实三个人都不是什么爱看书的料,热情支撑他们坐在这儿注意力高集中,结果看了一个多快两小时就不行了,只觉得三颗大脑在这儿发烧。

佐佐木瘫在座位上:“不行啊,这根本就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嘛……什么绝望啊破坏啊,根本就看不懂啊。”

“不过我还挺在意这段的……”虎杖悠仁指着平板屏幕上的对照表,然后又指了指草稿纸上自己写下的大致的推断,招呼其他两位前辈凑过来看,“就是这儿——讲的好像是关于人类的复苏。”

“我看看。”佐佐木拿起草稿纸,视线在草稿纸、古书和屏幕三方来回对照,“哪里有复苏?”

“就是这儿……”

“这讲的根本不是复苏啊,虎杖,你是不是看混淆了。”

“是吗……”虎杖悠仁揉揉眼睛,他可能是困了,那些奇形怪状又繁复的文字好像被重新拼凑了一番,他从头把它们和对照表一一对应,再解出来的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和复苏完全搭不上边,“好像是我看错了……”

“时间也不早了,虎杖应该是累了。”佐佐木说,“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大家辛苦了。”

 

虎杖悠仁摸摸自己有点空落落的肚子,对于十五岁的少年来说一块面包当然不足以果腹,吃完后到现在也过了快两个小时,他便感到了饥饿。佐佐木想要赶回家做进一步研究,而井口则想要回去看错过的电视节目录像,所以他们也不能一起聚在一块儿吃个晚饭。

可是今天果然不太走运,衰事一件接一件,虎杖悠仁跟着两个前辈刚出校门,就浑身定在原地,大脑有什么讯息一闪而过,紧接着就在他们身后惊讶地叫起来。

“啊——!”走在前面的两位前辈吓得浑身一震,还以为召唤阵显灵了,他们飞速转过头,却只听见虎杖悠仁说,“我忘了把上次找邻居借的碟片带回来!还在映像研的书柜抽屉里!”

男孩赶紧往回赶,同时对身后被吓到快要虚脱的两个人挥挥手:“前辈们就先回家吧,路上小心!”

 

 

夜晚的教学楼空无一人,除了灵研会,不会有哪个社团会开展社团活动到晚上近十点。虎杖悠仁跑向黑暗的走廊,然后进到同样黑暗的教室。幸好今夜月亮又亮又圆,光是借着零星的月色,就能看清周围的物体。虎杖悠仁走到映像研的活动室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吉野顺平给他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堆碟片,这是他上次借来给映像研做观影活动用的,现在他们看完了,虎杖悠仁也是时候把它们带回去物归原主。

他整理好书包,背上就准备回家。映像研的活动室就在灵研会旁边,虎杖悠仁往外走的时候又路过了同样空无一人的灵研会。他也不知道为何,路过的刹那又停下了脚步,好像活动室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他的到来,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虎杖悠仁吞了口口水,他的双手捏紧背包的肩带,背后的玻璃窗映着窗外的圆月,那简直就像是天上的一只巨眼。他原地踌躇了好一会儿,连肚子是否还饿着都感觉不到了。但是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进去看一眼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拉开了灵研会的门,摸索着灯光开关的位置,只要身在亮处,就不会感到太害怕。

 

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把因为损坏所以一直放在角落的缺腿木凳放到了门口,也有可能是之前布置房间的时候挪过来的,虎杖悠仁没看清,被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不受控地朝地面的方向摔了个狗吃屎。虎杖悠仁趴在地上,率先捂住自己的鼻子,从喉头里哽着呜咽。

“好疼啊……”

他又感觉从鼻孔里好像流出了什么粘腻且满是铁锈味的液体。他用手指一擦便知道那是血。牙齿也不小心磕破了口腔内壁,似乎摔得是有点狠了,血液从嘴角溢了出来。

趴在地上缓了会儿,虎杖悠仁真的觉得今天自己真的是不走运到了极点。他用沾了血的手掌按住地面,想要借力撑着身体站起来,另一只手伸向裤兜里想要掏出手帕。也就在这时候,属于男孩的血液不小心渗进用粉笔所勾画的阵式之间。

 

就在这一刻——

用粉笔画出的潦草的阵式突然迸发出了醒目的光芒,虎杖悠仁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能条件反射地用手臂挡住脸,想要遮住刺眼的光线,好像连地面都在颤动。巨大的力在这封闭的室内掀起诡异的风,风到处乱撞,掀翻了活动室里的书架和桌椅。

等到光芒散去,虎杖悠仁还不怎么能睁开眼,最开始的强光让他的眼前出现一阵白点。他使劲聚焦自己的视线,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眼前不知从何时起好像突然多了个人。

 

他跌坐在地上,头一点点向上抬起。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高大男人,召唤阵的光芒还没散去,周围仍散发着幽幽的光。可即便如此,虎杖悠仁也看得出来,出现在他眼前的陌生人一定长了张好看的脸。他用迟钝的脑袋一点点想着: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传说中的恶魔吗?

 

“啊——”

 

虎杖悠仁眼瞧眼前的男人先是看了看四周,然后一低头就看见了他,紧接着立马蹲下来和他平视,还凑到他的脸前,距离近到能够清晰感受彼此的呼吸。男人张开口,本想说点什么却只变成了无意义的单音,但是最后慵懒的长音里似乎还多了几分刻意的调皮。

 

“这不是——很让人怀念吗?”

 

恶魔这样说着,却伸出手——手指碰到男孩的下巴时,两方感受到的都是人类皮肉应有的温暖。

但男孩还是被吓得瑟缩了一下,而恶魔也只是趁着这个机会,不着痕迹地用拇指轻轻地擦去了男孩嘴角的血渍。

 

 

 

 

02

虎杖悠仁整个人都傻了。

现在蹲在他面前的男人的容貌长得——男孩搜刮了自己贫瘠的成语词库,最终也只能得出“惊为天人”这个答案。虽然房间仍然很暗,但是借着微弱的光不难让虎杖悠仁判断对方的头发如霜雪般白,眼睛看不清楚,似乎被蒙住了,但虎杖悠仁凭借直觉猜想眼睛的颜色或许是比天空还要纯净的蓝。

男人凑上来的那刻他以为自己要被对方吞吃入腹,但实际上这存在在脑海中的血腥画面并没有真的发生。他也没有看到男人带着多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仿佛对方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

虎杖悠仁先试探性地往后挪了一点位置,见男人并不阻止,于是他挪动的速度更快些,然后在和距离男人两步的位置站起身。但是他也不是要逃,如果对方真的是古书上的恶魔,那么擅自把它召唤出来的自己是不可能逃脱这个责任的。所以虎杖悠仁现在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个——

 

开灯。

 

男孩摸着墙,找到了开关的位置,然后摁了下去。灯泡是该换了,打开以后光不算太亮,而且偶尔还带闪。现在他终于能开始真正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书上所说的“非人类”:长得高大,身高直逼两米,虽然不是兽娘但好歹是个大个子,穿得一身黑,白发且戴着眼罩。对方比起虎杖悠仁,对现在这个环境似乎更加好奇,好像是场面混乱到出乎他的想象,毕竟刚刚室内刮风的时候几乎像是龙卷风一样席卷了这个不大的空间。戴眼罩的男人用脚踢开散落在地板上的书本,露出那诡异的召唤阵,他甚至用手指抹了一下书柜上的灰尘,然后无比嫌弃地搓了搓两指,让肮脏的尘粒坠进地面。

虎杖悠仁鼓起一万分勇气,他问:“您……不会真的是恶魔吧?”

男人转过头来看向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想笑又忍住了,装作严肃的模样,说道:“是的。”

虎杖悠仁这个时候想到了古书上说的“被召唤出来的生物,会带着目的去杀死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人,达到灭世的目的”这句话,他强装镇定,其实浑身都在发冷,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不稳:“您是来杀掉某个人的吗?”他想到故事里的恶魔总是喜欢把目标放到他来人间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身上,于是他又问,“会杀掉我吗?”

结果虎杖悠仁胆战心惊地看着面前的恶魔沉默了,刚刚出现在对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散去,只是站在那儿不做动作,让虎杖悠仁在擂鼓般的心跳里明白了自己可能的结局。男孩毫无办法,只能想着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和恶魔做一场谈判,现在他祈求的就是对方不要因为一时不快,连他的话都不想听完,就把他的脑袋一劈为二。

虎杖悠仁难掩紧张,他的肌肉已经绷到了最紧,可能是残存的本能让他待会儿被杀的时候还能用尽全力垂死挣扎两下。他说话,刚开口就已经掩盖不住颤音,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您是被我召唤出来的,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如果一定要杀死什么人的话,杀死我就好了,千万不要……”

“不会。”恶魔抢先一步回答,他摇摇头,像是怕男孩没听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又说了一遍,“不会。”

男孩稍微放松了下,因为恶魔否认的时候语气听上去还挺正经的,于是他大概猜测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他觉得这个恶魔意外还挺好说话,于是他放软了声音,继续问:“那您接下来……”

恶魔捏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儿,还发出小孩子气的“嗯——”的单音,又变成一副无厘头的模样在那嘻嘻哈哈,让虎杖悠仁看不透这个家伙到底是真的开心还是装的,但是他也只听见对方笑了两声,然后说。

 

“你就把我当成路边的野猫吧,今晚能不能去你家借住一下?”

 

……

 

虎杖悠仁开始思考这个人装成恶魔来骗他的可能性:“……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就会被恶魔诅咒。”

男人咧着嘴笑,说完,他动了动手指,四散倒塌的书本、柜子和装饰似乎受到了什么不知名的力的拖动,漂浮在空中,然后它们全都乖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于是虎杖悠仁开始思考自己之后会死掉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总之,现在虎杖悠仁身后跟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恶魔。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的是夜晚十点钟。他本想卯足劲冲向最近的一家便利店,试图搜刮今天卖剩下的吃食,但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来历的非人类跟在他后面,让他根本不敢随意弄出太大的动静。

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从学校出发往家的方向走,又时不时盯着走在他后面的恶魔,生怕对方要是一不高兴就给这个世界来个毁灭套餐。一人一魔走在路上根本不说话,太晚了四周也没人,夜晚的冷风还飕飕地刮,虎杖悠仁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拔凉拔凉的。

“那个看上去好像很有趣。”

走在他身后的恶魔先生终于发话了,虎杖悠仁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是便利店——准确来说应该是玻璃窗上的海报。上面印着新发售的甜筒的图案,毛豆生奶油味的,看上去还挺有食欲。

“您想吃那个吗?”

“想。”

正好虎杖悠仁也想买点东西垫肚子,于是他领着初来乍到的恶魔先生进了便利店。这个时候他想幸好恶魔先生没有什么奇怪的翅膀或者角之类的,看上去还挺像个正常人的。

 

“欢迎光临——”

虎杖悠仁轻车熟路地来到冷柜挑了份便当,照烧鸡腿饭的还剩最后一份,而且还是打折的,简直就是不幸中的万幸。然后他再顺路从柜台上拿了瓶牛奶,到前台去结账。

“再帮我拿一份那个新出的毛豆生奶油味甜筒吧。”

“好。”服务员挂着微笑,把便当拿去微波炉里加热的同时又给他打了一份甜筒,“那要为您拿个塑料袋吗?一个人同时拿这么多东西的话可能会不太方便哦。”

“没事。”虎杖悠仁打开钱包袋子开始翻找零钱,“甜筒是买给我身后的那个人的啦。”

“身后……”服务员疑惑地朝男孩身后张望了一下,“没有人啊?”

虎杖悠仁骇得转过头去,一米九的恶魔先生还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张开手跟他挥挥,比了一个“哈啰”的口型。虎杖悠仁又转过头,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说,“是我哥哥来着,他好像在门口没进来,我去把甜筒拿给他。”说罢,他从钱包里抓出几枚硬币丢在收银台上,也没管数量对不对,再从服务员的手中接过甜筒,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

跟在他身后的恶魔先生也走出了门,刚拐到门外的死角,虎杖悠仁就抓住恶魔先生的手把甜筒塞进他的手心里,没说话,但男孩却也讶异了一下,然后又转头回到便利店里拿走热好的便当、牛奶和找零。

恶魔先生在外面靠在墙上,边舔甜筒边等他。虎杖悠仁手上捧着热腾腾的冒着蒸汽的便当,带着恶魔先生到旁边一个无人的小公园里,找了张长椅坐着。

“本来想在便利店里的桌上吃的。”虎杖悠仁牙和手指并用,使力咬开了一次性筷子,“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身边的甜筒会悬空还会一点点消失这种诡异现象。”

看得出来恶魔先生对甜筒的味道有着极高评价,他坐在男孩身边却只在专心致志地舔着白色和绿色相间的冰淇淋球,虎杖悠仁想这也算是把这个有点孩子气的恶魔哄开心了吧,人家心情好应该就不会对别人痛下杀手,那暂时应该不用考虑生死问题了。

“不过您怎么都不说其实别人看不见您啊。”

恶魔先生又舔了一口冰淇淋球:“哎呀,第一次来人间,业务不熟练嘛,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这样啊……但是我不光能看见,而且还能碰到您呢。”

虎杖悠仁往嘴里扒了好大一口白米饭,热乎乎的,吃进胃里暖烘烘的,让他一下子就忘记了今天的所有不痛快。吃着吃着,男孩直接上手抱着鸡腿啃,他还赶着吃完回家,所以吃相相当狂野。等到他把最后一点沾在嘴角的照烧汁用舌头卷进嘴里后,他才发现恶魔先生早就已经舔完了冰淇淋球,正在默默托腮看着他,哪怕黑色眼罩完全遮住了恶魔先生的视线,但是虎杖悠仁不难从氛围当中读出一丝观察的含义。

恶魔先生也会搞人间观察吗?虎杖悠仁默默想着,然后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擦擦沾了油的手指,把便当盒和空奶盒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恶魔先生知道自己虽然无法被人看见,但是能碰到实体,所以他为了不惹什么麻烦,十分自觉地让自己飘在半空中,依旧跟在虎杖悠仁后面往家的方向走。

 

男孩回到家前先把借来的碟片小心翼翼地放到邻居家特制的宽大信箱,然后再快步折回家,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平常这个时候虎杖倭助已经睡下了,老年人的睡眠时间总是很早,但是今晚虎杖悠仁一直没回来,他也放不下心去睡。听到男孩回来后,虎杖倭助快步走到玄关,对着正在换鞋的虎杖悠仁骂了两句:“臭小子我让你参加社团活动可没说让你这么晚才回。”但一直悬着的心还是放下了。

“之前我都给爷爷发消息说了今晚会晚一点回来嘛。”

“那能一样吗!”

虎杖悠仁只好无奈地说了好几遍“抱歉,下次不会再犯”,他一抬头就看见恶魔先生正飘在他们家的天花板上颇有兴致地观看一场爷孙斗嘴大戏。虎杖倭助说他现在大了真的是一点都不听话,爷爷还没说教完你这臭小子就敢东张西望,于是虎杖悠仁更大声地回道:“我错了!我真知错了!”

虎杖倭助给男孩留了点晚餐,让男孩赶紧去热一热,自己则回寝室睡下了。虎杖悠仁刚刚才吃完一份照烧鸡腿饭便当,现在其实吃不下这些东西,于是把它们全都打包到了饭盒里,放到冰箱冷藏,打算当作明天的午饭。恶魔先生一直跟在男孩身后,看他打包那些吃食,分门别类地装在盒子的每一格,荤素各有自己的归处。然后他跟着男孩进了卧室,再从卧室到浴室。

“接下来就不要再跟着我了吧……”准备脱衣服的男孩看到恶魔先生竟然一路跟到了这种私密空间,虎杖悠仁抓住上衣的衣摆,撩到了肩颈处,想脱又不知该不该脱,最后还是脱了,不然一直维持这个姿势手臂也会酸,但是男性最珍贵的地方还是要好好守护住的。所以趁着裤子还没有被自己扒掉之前,他得和恶魔先生好好谈判,至少让人家出去等着,在这儿盯着他洗澡,这让人多不好意思。

恶魔先生慵懒地说“好的好的”,然后就十分听话地出门等着。虎杖悠仁飞速脱掉裤子,紧接着把自己泡在狭窄到不能再狭窄的小浴缸里,热水让他眷恋十足,一天的疲惫都不见踪影。他喟叹着,抓起旁边的牙刷就想要像往日那样高歌一曲,结果刚嚎了一嗓子就闭了嘴,且不提爷爷现在已经睡下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可已经不再是只有他们爷孙两人那么简单。虎杖悠仁有些不快地把下半张脸埋进水里,气闷地咕嘟咕嘟吐泡泡。

站在浴室门外的恶魔先生听到里面的男孩刚吐了一声又不自然地卡住声音的动静,不自觉地露了个微笑。周围的走廊的灯都关了,整幢屋子只有这间小小的浴室有着火光。

 

夜晚,虎杖悠仁拼尽全力写完了作业,他本想再查一查恶魔先生的详细来历,但是一看钟表上面显示现在已经到了凌晨两点,再不睡觉明天要是迟到了估计会更麻烦。困意澎湃着袭来,男孩爬上床,看见恶魔先生从跟着他到房间以后就一直在角落里站着,像是知道这个阶段的人类会为学业烦恼似的,所以一直没有出声打扰他。

明明是第一次来人间吧,怎么看上去好像对人间挺了解的——虎杖悠仁想,难道恶魔来之前也会受一番培训吗?

但是目前从虎杖悠仁的单方面观察来看,这个奇怪的恶魔的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凛然的杀气,除了别人都看不到他这一点,其实他还蛮像个人类的。

不过恶魔先生真的很喜欢把自己放在暗处。虎杖悠仁又想,房间的吊灯坏了,他只能开台灯,仅仅他桌椅的一亩三分地是亮的。恶魔先生在他身后站了这么久,光是盯着他的后背,能盯出些什么东西?

但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恶魔……”他问,“需要睡觉吗?”

“不需要。”男人很果断地回答他。

虎杖悠仁坐着盖上被子,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眼皮不停地打架,但他还是坚持着:“可是夜晚这么长……”您要怎么打发这段时间?

“对恶魔来说不过一瞬。”男人说,“你还是赶紧睡吧。”

于是男孩躺下身,脑袋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变得半陷梦中,他最后咕哝道。

 

“晚安。”可是又怕会发生什么突然的意外,所以他补充道,“不要趁我睡觉就杀了我哦……”

话音刚落半秒,男孩就睡着了。

 

过了几分钟,恶魔走出角落。他无奈地低喃道:“有‘恶魔’在这里,还能这么安心地睡吗?”他走到男孩桌旁,靠墙一面的桌角摆着已经落灰的魔方,魔方的每一面都有奇怪的椭圆,像是没有内嵌珠子的眼眶,而旁边则跟着一个小小的不倒翁,娃娃的人面上有道极深的划痕,要是再深一些就会镂空。

最后他走到男孩的床边,伸出两指轻点着对方的额头。

“那就当是恶魔的诅咒吧。”

一点都不像恶魔的恶魔如此说道,他看着男孩没有任何奇怪痕迹的脸,平静地睡着,像随处可见的普通孩子,正在享受片刻安稳的幸福。

 

“悠仁,祝你有个好梦。”

 

 

03

第二天早上,手机闹铃勤奋地响了整整一分钟,虎杖悠仁才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把闹铃给掐掉。

对一个习惯早睡的人来说,突然熬个夜就像是提前耗了十年阳寿。虎杖悠仁觉得自己浑身酸疼得要命,骨骼肌肉仿佛被拆卸重组,就连喉咙都不太舒服。他晕晕沉沉地爬起来,锤了锤自己泛疼的后脖子,又捏捏酸疼的腰和手臂。

虎杖悠仁慢悠悠地转动大脑,他突然想起昨晚的自己可是无意间召唤出了传说中的恶魔。一想到这个他就腰不酸腿不痛连心脏都快要不跳了,大脑瞬间清醒,但是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却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正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那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存在现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好是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一米九的高个儿就打开了他房间的窗户从外面翻了进来。

“啊、悠仁——”男人念他的名字就像念过成百上千次那样熟稔顺口,“你已经醒了啊。”

虎杖悠仁不解地挑眉:“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好像知道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很自然地指指他的书桌:“你的作业本上都是你的名字,还有你家门牌。”

得到还算满意的回答的男孩翻身下床,他背对着男人用光速换好了衣服,然后下楼洗漱,接着就是用微波炉热一热昨晚的剩饭,从储物柜里拿出前几天就囤好的牛奶和拆袋即食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对着虎杖倭助说“爷爷,我出门了”,得到了“今天不要再像昨天那样这么晚才回来”的答复。

走在路上的虎杖悠仁左手拿三明治右手拿牛奶,恶魔先生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距离不远,说是贴着也不为过。

“难道这是有什么‘契约’吗?”虎杖悠仁问,“像小说或者漫画里那样,不能离开宿主多远之类的。”

“大概吧。”现在的恶魔先生选择飘在半空中,避免撞到行人,以免不必要的麻烦,不过他会随着心情上下晃,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躺着,又或者降低到和虎杖悠仁的眉眼持平的高度,再或者飘得高高的,快和彩虹大桥的高度有得一拼,“不过小范围的活动应该是可以的。”

虎杖悠仁三两口解决掉三明治,然后把牛奶吸了个精光,他顺手把垃圾丢进街边不多的垃圾桶里,又问:“那您叫什么名字?——说起来,恶魔会有名字这种东西吗?”

飘在高处的恶魔听到了这个问题又飘了回来,他不躺着了,改成站着,然后身体落地,走在虎杖悠仁的旁边。现在周围的人还不算很多,恶魔先生随便躲就能从人与人间的缝隙经过,不留把柄。没得到回答的虎杖悠仁还以为自己问了个什么很触大忌的问题,你看,漫画里面不是经常会有“名字就是契约,真正的强者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真名告知外人”之类的设定吗?

但是恶魔好像并不太忌讳这个问题,他沉思了一会儿,就坦然地道出了自己的真名。

 

“悟。”

尽管并不清楚这个单字是否就是他的名字的全部,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悟、悟……”虎杖悠仁把这个名字放进嘴里嚼了一遍又一遍,他发现自己对三个音节还蛮有好感的,明明从小到大他身边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可念起来就是很抓耳、很好听,像诗,有种不易被察觉的美感和爆发性的张力,“那以后叫您悟先生,可以吗?”

悟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虎杖悠仁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会有“名字就是契约”这么扯淡的设定,但是他们两个的距离似乎真的因为向彼此交付姓名而缓和了些。于是虎杖悠仁的胆子大了起来,他突然对悟抱有一些难得的信赖,于是他说:“而且名字听上去好像日本本土的名字,我本来以为您的名字肯定很长,像什么达拉崩吧班得贝迪卜多比鲁翁之类的。还是说您根本不是西方的恶魔,而是东方的鬼?”

男孩绕着悟的身边转,他喋喋不休,好像发现了什么让他感到新奇的事情一样。悟经不住男孩这样闹腾,咻地一下又飘回天上去了。

 

 

“早上好,悠仁。”吉野顺平和虎杖悠仁打了个招呼,他看到男孩眼下有平常根本见不到的淡淡的乌青,“你昨天熬夜了吗?还好吧?”

“还好。”虎杖悠仁拉开凳子坐了下去,他瞟了眼窗外,悟先生正飘在那儿看云呢,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然后他又把视线集中到吉野顺平身上,“昨天灵研会的活动搞得挺晚的。”

“那下次就要和佐佐木前辈还有井口前辈说一声了,还是休息比较重要。”吉野顺平说。

紧接着他们就开始聊起了新出的电影,两个电视儿童聚在一起就是会搞一些模仿秀,只不过虎杖悠仁的模仿特别能抓住精髓,正当他蹲在座位旁边,举着书本呐喊:“威尔逊!威尔逊!”全班的视线都转到了他的身上,然后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男孩就仿佛是班上的开心果,所有人的快乐来源,光是看着他做这些有些幼稚的举动,无论是能理解这种电影梗的还是不能理解的,都能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窗外飘在天上的恶魔安静地看着班级里热闹一片,被围在中心的男孩正在大笑。

 

“真是不错的青春。”

他轻声叹道。

 

午间,虎杖悠仁拒绝了其他人的邀请,独自在树荫下吃自带的便当。悟坐在他的旁边,看着眼前三三两两的学生跑过,说笑打闹,对天诵文,或者是做体育训练,于是如此感叹道。

“恶魔的世界里也有‘青春’的概念吗?”

“大家都有生老病死的轮回,所以当然有这个概念。”

“那也有学校吗?”

“有啊。”悟在他旁边笑,然后用食指蹭蹭鼻尖,“我还是恶魔群里的导师,最强的那种。”

虎杖悠仁“哇”地开始惊叹,只是语气里更多的是赞赏的意味,他直白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恶魔,最后只能得到一个结论:“但是我看悟先生一点都不像恶魔,身上没有漆黑的翅膀,穿还……”

他本想说一点都不像玄幻故事里虚构的恶魔那样华丽,不过虎杖悠仁对衣品什么的并不是很懂,所以话说到这儿就没往下了,怕说什么冒犯的语句,最后只是变着法地打起了直球:“我的意思是,感觉悟先生怎么穿都很贴脸。”然后他拐了个话题,“那悟先生要怎么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呢?放着自己的学生不管真的没问题吗?”

可是悟没说自己要怎么回去,他翘着腿托腮看着边吃饭边朝他抛出十万个为什么的十五岁男孩,只觉得像现在这样的时光着实难得。

“因为我也想在你身边学习各种各样的事情嘛,关于人类的。”

 

“是一时起意?”

“是一时起意。”

 

虎杖悠仁又说:“我以为恶魔都是像童话故事里那样无恶不作,还是说您现在只是在蹲个日后能把我杀掉的机会?”

结果悟只是哼哼笑了两声:“那要看你的日子过得愉不愉快。恶魔只喜欢吃满身污秽的人类,这样嚼起来才有味道。但是我看你也不像什么窝窝囊囊的小子,这不是每天都过得蛮开心的吗?”

男孩点点头。他深呼吸一口,鼻腔充盈着青草和太阳的香味,每一缕风吹过他的皮肤都让他不自觉地觉得惬意:“不瞒您说,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周围的树叶沙沙响,前方有男孩们跑着步,虎杖悠仁放下碗筷,蜷膝托腮,声音都不自觉地软了几分,说。

 

“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个‘完美的世界’,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

 

悟先生仍然对着虎杖悠仁挂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笑容,可是说的话却像警告,又像挽留:“那你最好不要被我抓到什么内心漏洞,你知道的,恶魔最喜欢这些。”

可是男孩心大地嘿嘿笑了两声,他说:“其实我觉得悟先生也没有那么坏。”

 

 

这一整天的虎杖悠仁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一样,上课认真听课,挨不住困意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然后被老师用书本拍头拍起来,虽说没落得个罚站的地步,但也被训了两句。下课后就和朋友们三两结伴讨论新出的游戏机,分享自己在网上搜刮而来的各种通关方法。不过今天的他还是和平日又有一点点的不同,吉野顺平在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视线往窗外拐的时候,出声唤他回神。

“你今天看上去有心事。”

吉野顺平往刚刚虎杖悠仁的视线方向看去,后者有些紧张地看着在外面飘着的悟先生,悟先生也正好在盯着他们两个人看,但也只是朝他们——准确来说是他、只有虎杖悠仁一个人,还对他招招手。

吉野顺平看着虎杖悠仁的心不在焉,皱着眉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虎杖悠仁收回视线,但他还是个不善撒谎的人,不过也幸好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注意到悟先生的存在,所以吉野顺平也拿他没办法,“就是之前说的……因为没睡好……”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吉野顺平坐在座位上,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其实我也很希望悠仁能够来依靠我。如果真的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来找我商量。”然后内向的男孩露出一个微笑,“总不能让我一直在受你的照顾,却什么都做不了吧。”

“顺平……”

虎杖悠仁听到这话后,心里除了变得更为温暖外,不知为何感到的是一种极大的悲伤。他吸了吸鼻子,连同眼角的热度一起强压在心底,然后展露一个和平常相差无几,甚至更为璀璨的笑容。

他说:“好。”

——一字千金,在这一刻又好像实现了之前一直没能完成的约定。

 

 

04

自从碰到悟先生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的时间。

其实一切都没有古书上说的那么奇怪,什么毁灭世界、什么妖魔鬼怪、什么杀死某个人,统统都不存在。虎杖悠仁总觉得自己和悟先生一定在很早很早、甚至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另外的世界就已经认识了,因为他们总是能对得上电波,一起聊天的时候甚至没有平日里和其他人聊天时偶尔会出现的那种拘谨。而且悟先生从来不作恶,你对他的看法就像是对小时候碰到的孩子王,看对方人高马大也许是个未来的暴力狂,但人家只钟情爬树和掏鸟蛋,还喜欢和你分享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珍宝。

悟先生对甜食情有独钟,但是口味却很挑,他偏爱手磨的咖啡豆,并不喜欢速溶的咖啡粉。不过虎杖悠仁还是个未成年,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这方面一直以来能省则省,你看,他都已经愿意掏出自己的小金库给悟先生买咖啡和方糖了,就算是速溶,想必悟先生也能够体谅到他的不易吧。

——如果他能改一改往咖啡里不要钱似的加方糖的行为就更好了。不过恶魔应该不会长蛀牙?

 

今天虎杖家吃了顿好的,不为别的,就因为是虎杖倭助的生日。老人家不兴庆祝这种事,他总是吭吭哧哧地说道浪费这个钱庆祝自己已经快要埋进土里的生命有什么乐趣,但是虎杖悠仁总是不开心地回道,“不要总是说自己要埋进土里这种话啊”,男孩又说有的时候生活就是需要一点仪式感,这是为了许愿明天过得更好。实在不行就当作走个仪式,反正买完小蛋糕后让店家在上面只插一根蜡烛,这样别人就不知道爷爷你多少岁了,像个孩子一样许愿不好吗?说不定神明会听见哦。

老人用鼻子哼哼两声,看上去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顿丰盛的晚餐,顺便许了一个无人可知的愿望,但是虎杖悠仁知道,他别扭的爷爷的心里一定正在笑。说是丰盛其实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些家常菜,不过以量取胜,平常三菜一汤,今天多加了两个肉,其中就有男孩最擅长做的肉丸子。

在男孩准备晚饭的同时,老人在喂金鱼。尽管这间屋子里再也没有男孩的其他亲人,光是看着爷孙两人也觉得空气都是放松且温馨的。本来每天饭点的时候悟就会窝在男孩的房间里,要不然就是在房子周围转转,怕不小心在家里面搞出什么动静把人家老人家吓一跳,但是今天的悟却从楼上飘下来,站在男孩身后看他做饭。

“是不是看上去还蛮有新鲜感?”虎杖悠仁笑着问,抿了一口小碟,尝了一下汤的咸度,“这好像是悟先生第一次看到人类如何‘料理’吧,之前都没在您面前做过饭啊。”

悟笑了笑但是不作答,他指着锅里的肉丸,非常自然地要求道:“待会儿给我多留几个。”

“好啊,我多做了好多,是三人份来着。”

 

吃饭的时候男孩和爷爷说说笑笑,悟先生没走远,就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听他们说话,等他们吃完饭后让男孩去热一热本属于他的那一份饭。

“悠仁。”

老人唤着男孩的名字,他放下碗筷,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但是男孩仍然开开心心地嘴里嚼着肉手上夹着菜,嘴里不太清晰地问道:“怎么了?”

“上次的运动会……我没能去看。”他不小心跌伤了腿,临时去了医院,“五十米跑了多少秒?”

“三秒。”

“铅球扔了多远?”

“嗯……大概三十米?”

“这就是了。”虎杖倭助说,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浸了墨,年长者总有些尘封在心里的故事和已经过去的辉煌,这些累积起来的就是经验,他执着地想要像虎杖悠仁传达些什么,可是言语简单,背后的意义却有些晦涩难懂,“你很强,所以你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

虎杖悠仁嚼着嘴里的饭,把它咽下去后就没有再吃下一口,他只觉得老人这番话很重要,很重要。

 

“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

 

在虎杖悠仁看不到的地方,原本背对着他们而坐的悟听到这句话后却转头看向他们。他挣扎着,张了张嘴。

但此时他是最强的恶魔导师,严格来说应该是最强的恶魔,所以连肌肉都明白在这种时候要做的就是拉扯他深埋的理智,每一丝肌肉都学会自己绷紧,不让恶魔脑子里想要说的任何一个字蹦出来。

在这瞬间,世界却像是断了电那样撕裂了一瞬,电视画面闪屏了刹那,却又恢复了正常。虎杖悠仁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异样,听到爷爷的嘱咐后也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仿佛他们说的根本不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所有事情都在照着合乎逻辑的方向行进。坐在沙发上的恶魔几次悄悄用右手中指最上端的指节扣住食指,可是他看上去在犹豫些什么,两根手指分分合合许多次。在这间隙,虎杖倭助拉开椅子站起来,他越过小小的木桌揉了揉男孩的发顶,总算有点温柔爷爷的样子了。虎杖悠仁被摸到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他听着爷爷对他说。

 

“但是你也不要忘记,是‘力所能及’,不要背负太多东西,你还年轻,还有朝气。”

 

虎杖悠仁愣愣地“嗯”了声,悟把头转回去,继续背对着他们,右手自然地下垂着,原先的手势早就已经被解除,然后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夜晚,虎杖悠仁躺在床上,却没有入睡。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在漆黑的房间里找不到合适的凝视对象,所以他的眼睛只是涣散地瞄着上方一个虚无的点,然后开始发呆。

坐在窗台上看月色的恶魔没有动作,但是他好像知道身后的男孩并没有睡着,于是问他:“还不睡吗?”

“悟先生。”男孩好像没什么精神,连声音都是闷闷的,他想向恶魔求得一个自己想不通的问题的答案,“您说,爷爷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吧。”

悟听见身后传来被褥和衣服摩擦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男孩应该是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庞藏进无人可见的黑暗里。两个人背对背。然后他听到虎杖悠仁咕咕哝哝地说着。

 

“其实——我之前做了个梦,梦里的爷爷也对我说了这句话,比如‘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什么的,但是梦里的场景和今天完全不同,而且也没有之后说的那些,梦里的爷爷好像躺在了病床上,而且……”

悟听见男孩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但是很快就压住了,看上去他好像早就已经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爷爷说完这句话后就去世了。”

 

“悟先生,恶魔能不能看到未来啊?”虎杖悠仁问,“如果能看到的话,您能不能告诉我爷爷之后还健康吗?”

男孩缩在被子里,想要把自己安置在唯一的安心地,下意识地维持了一个最能让自己感到安全的姿势。

悟没说话。

 

就算是鬼是魔也无法洞悉生死轮回的命运。没有人有资格握紧生命书书页的一角。虎杖悠仁知道这个问题对于悟来说太勉强,可是每个人都潜意识地认为一个强大的人会告诉他们自己想不通的答案,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得到一个答案。

……大概是自己太魔怔了,虎杖悠仁心想。这种问题问了也没有结果,谁都无法推动命运的大锤,只要它愿落下,凡躯肉体自然会变得血肉模糊,肠肚满地。

为了缓和空气间不难察觉的僵持,虎杖悠仁故意再翻了个身,用一点声响敲碎窘迫的壁垒。然后他道晚安,却又偷偷睁开一条缝去看那道背影和外面清冷的月光。

可是他发现悟的背影清冷,但远比月亮本身更有温度,倒不如说他的存在本身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就是异端。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悟,除了虎杖悠仁。这世上没有人能看到悟,除了虎杖悠仁。这世上没有人能触碰悟,除了虎杖悠仁。

这仿佛是月亮使者所给予的至高无上的恩赐。

最后,虎杖悠仁闭上了眼。尽管他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可是在这个当下,存在于他眼前的存在给予了他一个新的问题,自然会有新的答案等待他的追寻——它将会是实实在在的,不及一个人的命数那般缥缈。

 

睡梦里,虎杖悠仁看见了很多和现实里完全不一样的风景。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是遇到悟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做梦。

梦里的片段大多是模糊的、闪回的,所以不够清晰,也不够连贯。偶尔他伸出手,却发现属于自己的双手上覆盖了许多细小斑驳的疤,没有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子高中生会拥有这样的双手。

耳边总是传来刺耳的叫声,但是仔细听却发现并不是从口中呐喊而出的声波,而像是存在他身体里的凶猛恶兽在讥笑,所以他默默地在心里哭喊嚎叫。时而还有尖锐的疼痛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虽然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但是他在梦里却认定了自己的脸上和嘴角旁有两道深切的疤,是失败的烙印,成长的血痕。

……他跪倒在地,目眦欲裂又满心悲切,脸上湿乎乎、粘稠一片,再看周身一圈都是血,不意外地嗅到了成股的腥气。

现在他在呐喊了,声波撞进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梦境里,对着远去的人说着什么、叫着什么,但是他听不清。他只记得自己的胸腔都快要被极大的气给冲破,未成年人的肋骨包不住不符年龄的创伤,气流还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蛮横地撞疼了他的根根骨头。

——这种事情,绝对,绝对,不要发生第二次了。

 

 

“我真的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太对。”

吉野顺平正和虎杖悠仁一起在更衣室换衣服,待会儿就是体育课。吉野顺平盯着虎杖悠仁脸上的黑眼圈,表情忧心忡忡。他知道自己的好友绝对在隐瞒什么,而且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虎杖悠仁不擅长说谎,但是他擅长不说,实际上口风很紧,特别是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

但是这让吉野顺平不得不把事情往坏的方向去想:“还是说……你被什么人收保护费了吗?”

可这又是最不切实际的答案。吉野顺平也不认为一个一拳能锤烂水泥墙的家伙会有打不过的对手。所以他只是想要引出这个话题,希望虎杖悠仁能明着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意料之内……虎杖悠仁回避了这个话题。

“没关系,只是又没睡好,做了个以前都没做过的超级大噩梦。”

一听就是用来搪塞他的回答,每次他问就是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希望你记得我们之前已经约定好了,有问题要来找我。”

吉野顺平利落地套上白色的运动衬衫。今天的体育课上还要举办他们和隔壁班之间的友谊篮球赛,虎杖悠仁作为这个街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运动健将,自然——

坐上了ban位。

因为所有人都说要是把虎杖悠仁放到赛场上,这就会变成一场注定胜局的比赛。就算是友谊赛,他们还是想要更加势均力敌一点的队伍,这样打起来才有意思。

然而替补了虎杖悠仁位置的,就是吉野顺平。

早上的上学路上,悟听完后,还有些惊讶,问:“悠仁,你不觉得这对你不公平吗?”

“有吗?”虎杖悠仁咬了一口滚烫的肉包,一点儿都没觉得委屈,“我觉得大家都说得挺有道理的啊。”

他舔了舔不小心沾到一点儿肉汁的指尖:“而且被换上去的是顺平嘛,那家伙是需要多运动运动了。”他笑起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谁上场都一样。我没觉得自己吃亏。”

“最好的朋友?”

“嗯,最好的朋友。”

悟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一节课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赛程也缩短了不少。眼看两个班的比分咬得死紧,现在距离下课还有一分钟,缺的就是这最后一球的分数。

虎杖悠仁全程坐在板凳上为他们加油助威,而悟破天荒地没有跟在他的旁边。平常上课的时候,悟虽然不一定会待在教室里,但也会飘在不远处,总之,一定是虎杖悠仁目力所能及的地方。

但是男孩儿已经被青春的激情冲昏了头,根本顾不得其他。他的双手稍稍向掌心的方向窝成喇叭状,“加油!加油——回防回防!!”

吉野顺平早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还是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一线胜机。之前他就和虎杖悠仁约好了,比赛结束后一起去看电影。这是他期待了很久的日子。

 

——还有半分钟。

吉野顺平接到了来自同班同学的传球。

 

——还有二十秒。

他咬紧牙关,朝着对面的篮筐的方向奔去,但是眼前突然多了很多健壮的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还有十五秒。

僵持损耗的是双方的耐心。吉野顺平不断瞄着其他队友的方向,可是眼前那么多高大的身影都挡住了他最后的希望。阻碍他的人墙让他不禁回想起了曾经被欺凌的日子。当时他就是被人堵在角落、巷子,或者是随便什么没人看见的地方……

 

——还有十秒。

他听见了有人在场外喊他的名字。声线无比熟悉,音量也很大,巴不得让他成为全世界的中心。但是一直以来都愿意对他好的笨蛋,在这个世界上又只此一个。

 

——还有七秒。

吉野顺平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着:“会赢!!”随后他破开面前的人墙,从缝隙间溜走,在重重包围下奋力一跃……

 

眼看手里的希望将要被掷出,或许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落入篮筐。

吉野顺平知道,自己的指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哪怕现在他的身体重得像灌了铅,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指究竟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把球托了出去。向上而去的球体承载了所有人几十分钟的汗水和期许,普通高中生的青春就是在这一场又一场竞赛里被堆叠而起。

原本吉野顺平不会成为球队的一员,不会拥有这么快乐的人生。他的一生也许会一直缩在那片小小的水缸里,永远不会想着出去见一见大海。

他的身体停留在了最高点,视线顺着篮球划过的弧度,眼前的不是篮筐,而是前所未见的风景。他好像看见了星海,广袤的、无垠的,纳进了他的眼里。

他好像渺小的游鱼,终于,终于从水缸奔向了大海。然而带他游向海洋的人,就是……

 

——紧接着,剧痛来袭。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吉野顺平浑身僵硬,倒在了地上。

 

 

在看不见的地方,悟藏身于阴影。他举起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扣在了食指上。

一切在他眼里变成了慢放,他看见吉野顺平倒地,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疼得满脸发白。他又眼睁睁地看见虎杖悠仁满脸惊愕地冲上前。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没人能看清悟的表情,可是他比以往更为紧抿的嘴唇,似乎昭示着此刻他应该是有些于心不忍的。所以在最后一刻,他松开了手,像是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歪着靠在了树干上。

 

 

05

“待会儿我们再买点吃的送到顺平家吧。”

顶上太阳热辣,虎杖悠仁用手抹了一把满脖子的汗。他正在和吉野的母亲聊天,询问好友的近况。

上次的篮球友谊赛,吉野顺平不幸负伤。匆匆送到了医院后,医生说他的半月板已经摔裂了,要一段时间才能康复,先让他在家静养。据吉野顺平本人所说当时自己也没怎么反应过来,大概就是脚滑了一下,然后摔了。当时那个生死关头,所有人都瞪眼看那一球会不会拉回比分,所以也没人能看清这个霉运是如何落在了他的脑袋上的。

不过这场比赛的结果也让人惋惜,就算是伤痛也没能换来一场胜局。

虎杖悠仁有点愧疚,他觉得当时要是自己态度强硬点,要求自己上场就好了。吉野顺平笑着跟他说:“没关系,你要往好的方面想。一个人的幸运和不幸运如果是持平的,那我这次的不幸说不定就是为了阻挡更大的不幸的发生。”

虎杖悠仁“嗯嗯”了两声,其实他不太迷信。

就是班里少了个说话的人让他有些寂寞。好在现在有悟陪着他。悟之前懒得打扰少年们之间的相处时光,但是在现在虎杖悠仁需要人作伴的时候他便出现了。这让人很难把他和“恶魔”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如果不是悟在初见的时候向他展示了那份异于常人的力量。

 

今天的气温实在太高,已经临近盛夏的天就是这样酷热。虎杖悠仁盘算了一下,差不多一个月就该办文化祭了,听说今年还有新的活动,到时候会通知。

虎杖悠仁采买了大包小包的食材和日用品,但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完全走不到车站,没有在下一秒因中暑而昏厥都要夸他身体底子好。于是虎杖悠仁又快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了一家N记快餐店。光是看着就已经能够想象快餐店的冷气到底会怎样附着在他的肌肤上, 身体的温度似乎因此消下去了一些。

“我们去那儿坐一会儿吧。”虎杖悠仁指着N记,“您看,玻璃窗上贴了新口味的冰淇淋。”

不等悟回复,小孩儿就吭哧吭哧地提着东西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说来这也应该算他的倔强,就算到了这地步他也没祈求恶魔的帮忙,就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哪怕对付这些行李对于一个拥有超能力的存在来说无异于呼吸那样简单。

中午本就是饭点,又是周末,所以来快餐店用餐的人有很多。虎杖悠仁眼尖地瞅见了最后一张空桌,火速卸下了满身的重担,不由得瘫在了座位上。惰性上来后就犯困,虎杖悠仁只得爬起来点餐。现在已经是自助点餐的时代了——虎杖悠仁抓起旁边的平板,向悟展示着人类在这方面的科技成果。上面的图片也都张张诱人,勾着饥肠辘辘的少年的食欲。虎杖悠仁揪紧小荷包,凭借厚度判断自己能潇洒多少餐点,最后咬咬牙比平常多点了两个炸鸡腿。

悟坐在他旁边,好像他们是结伴出行的朋友。虎杖悠仁知道别人看不见悟,理由很简单,如果能看见的话,周围的视线就不会这么分散,而会集中到他们这一块儿,说不定把悟的身上烧穿一个洞也说不定……因为悟长得很好看嘛!

但是脸再帅也不能当饭吃,可是和脸帅的人一起吃饭会很香。虎杖悠仁顶着逐渐膨胀的饥饿感,询问悟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虎杖悠仁说:“感觉新出的这个薯片夹心的汉堡应该很有趣!要不要试试?”

悟捏着下巴,打量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可以。”

男孩滑动着屏幕,显示出了含有这种汉堡的套餐,大部分都是有薯条和可乐的经典搭配:“薯条就是炸土豆条,之前在家吃过土豆的,还记得吗?”他眼看眼前的恶魔继续点头,于是他问,“可乐……这该怎么描述?那就先问问悟先生喝过可乐吗?”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悟回答说:“有一段时间喝过很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办了,这个高大的恶魔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挑食。虎杖悠仁一边火速把第二份套餐加进购物车,然后点了结算,一边叹道:“哇,这么说在这之前就已经有人召唤过您了?恶魔的世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吧。”

悟笑了两声,但并没有恶意:“……你是不是套我话?”想来也是,对于恶魔这样智慧又强大的生物,不管怎么看,悟刚刚都像是自愿上套。

虎杖悠仁抱着书包,整个人继续瘫回座位上,每一丝肌肉间泛出的隐隐酸痛逐渐扩大。不过好在所有事情都办妥以后就能没有顾忌地放松了,这可是宝贵的休息时刻。他放轻了声音,但不难听出语气间仍然灌有满满的活力:“哈哈,没有啦。我只是想和悟先生分享人间的各种美好嘛,不是您说的正在学习各种人类的事情吗?”

 

疲累让他说不出话,也许昨晚就不该看漫画看到凌晨三点。说完这句后,虎杖悠仁就瘫在座位上进入了贤者模式,大脑里一片空白,连看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闭上了眼,在喧嚣的环境里进入了短暂的梦乡。

不安稳的睡眠更容易让人做梦。虎杖悠仁又看见了许许多多闪回的画面,但大多都是自己之前曾经在梦中所见过的。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让他作呕,他走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宛如走肉。这里不知道受到过怎样的袭击,像是被核爆夷为平地。在这片人为的荒芜和自然世界交接的边缘处,他看见了没化作齑粉的断肢,还有只有半边脸的男人和婴儿,眼珠子不知道滚到了什么地方,和骨头连结在一块儿的皮肉还有一点点焦味儿。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往前匍匐,膝盖磨蹭着恶臭的泥土,没往前几步,便开始要呕出心肺般地痛哭。

他听见自己对自己施加了最恶毒的咒语——他说他应该去死,去死的人应该是他。

 

“悠仁,悠仁……”

悟在喊他的名字。虎杖悠仁挣扎着醒来,心跳在那短短的几秒内跳得飞快,然后归于平常。虎杖悠仁揉了揉眼睛,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份套餐,悟大概是把他喊起来吃饭的。

不过稍微小憩了一会儿,肚子倒是没有刚刚那么饿了。想到这儿,虎杖悠仁揉了揉自己的胃。他把属于悟的那份套餐往身旁的方向推了推,说:“谢谢您叫我起来。刚倒出来的可乐最好喝,快喝,待会儿气都跑完了,要是没气了会很难喝,就是纯粹的糖水。”

可是他看见悟对着他沉默了下去。哪怕隔着眼罩,虎杖悠仁也有莫名的自信判断对方此刻一定是在看着自己的。

“难道说我脸上有什么……?”

虎杖悠仁急匆匆地往自己身上揉了一把,也没摸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然后他便招呼着悟不要发呆,赶紧尝尝。周围的人还是很多,许多人找不到座儿只能打包带走。但是虎杖悠仁没管那么多,只顾得上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忙了一上午他饿极了,而且现在还是青春期发育身体的时候,食量自然要比别人大一些。他三两口就解决完了一个汉堡,然后又往嘴里塞了好几根薯条。他喜欢薯条上的盐粒的味道,所以不怎么蘸番茄酱。

正当他把魔爪伸向炸鸡腿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旁边有一个黑发少年路过了这儿。对方大概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空座,所以匆匆走过——

本该是这样的。

本来应该只是擦肩而过的少年却突然倒退两步,大力拉住虎杖悠仁的肩膀,又瞪着眼睛,往悟坐着的方向看去。虎杖悠仁被这么冷不丁地一下吓得一个激灵,手上啃了一半的鸡腿儿都掉到了桌上。

虎杖悠仁有点不开心,他看着眼前不知道为什么一惊一乍的少年时,满眼都是不满,而且对方看上去和他是平辈,于是他问:“你有什么事?”

悟慢悠悠地吃了根薯条,伸出手,越过虎杖悠仁的视野,在少年的脸前晃了晃:“欸……?难道说这位少年能看到我?”

少年维持着这个动作已经十几秒,就算是虎杖悠仁也知道对方看向的不是别处,正是悟先生所在的地方。可是少年又眯起眼睛,他看上去又看不太清那些非人的事物。于是虎杖悠仁决定赌一把,他大胆地清了清嗓子,但其实只是为了掩盖自己那份有点小小的心虚。

“不好意思,能问问您有什么事吗?”

……甚至下意识地用了敬语。

 

黑发少年摇摇头,让自己回神。然后他松开了抓着虎杖悠仁的手,原先身上凌冽的气势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样一看他还挺像个好学生的。黑发少年诚恳地朝虎杖悠仁鞠了个躬。

“……突然抓住你实在不好意思,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你身上有我一个熟人的气息……”在虎杖悠仁狐疑的视线下,黑发少年硬生生地止住了话题,“算了,抱歉,当我没说。”知道自己在这个普通男高中生眼中估计也已经沦为了中二病没过的阿宅范畴吧。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准备和虎杖悠仁挥挥手,最好之后再也不见。

但是虎杖悠仁却说:“附近好像没座位了,你要不来我这里坐吧。”他指了指少年手上拎着的冰淇淋蛋糕,“再不吃就要化了哦。”

少年看着桌上的双人套餐,思考了两秒:“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听到这个问句后,虎杖悠仁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警戒,长吁了一口气。方才身上的拘谨和心虚一扫而空,他从悟的盘里捞了一大把薯条塞进嘴里,然后大大咧咧地指着对面的位置,说,“是的,就我一个人。而且我还在长身体,男生不都是吃这么多的吗?”他看着少年本来还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只不过直到落座后,少年的视线仍然时不时地朝悟先生的方向投去。

悟:“真是锐利的视线啊。”他察觉到虎杖悠仁也向他隐晦投来的疑惑的视线,于是他补充道,“没关系,这孩子看不到我。”

既然悟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虎杖悠仁和少年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他知道对面的男生名字叫做“伏黑惠”,这并不是这一带常见的姓氏。几番交流过后,虎杖悠仁发现伏黑惠除了刚才的行动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外,其实就是个普通男子高中生。两个男生熟络起来往往不怎么费时,而且少年人总是没什么秘密,讲起话来也很舒坦。这样一来,就算是虎杖悠仁也忍不住问道:“我和你的熟人长得很像吗?”

伏黑惠摇摇头:“没有,倒不如说一点都不像。他那人臭屁狂妄又自大。”不等虎杖悠仁继续问什么,伏黑惠像是打开了心扉,对着才认识的陌生人也展露了比较真实的情绪,“那家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最近了却了一桩大事,安分了一点。”

悟先生坐在旁边不做声,听他们唠嗑,但是这会儿却撇了撇嘴,被虎杖悠仁看在眼里。可是他也没说什么,正在默不作声地吸可乐。

 

气泡好像都消得差不多了,虎杖悠仁心想。喝起来就是一股粘腻的糖水味儿,不好喝。

 

 

一顿午饭下来,虎杖悠仁意外发现自己和伏黑惠聊得不错,两个人也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感觉伏黑你应该不是本地人?”

“我从东京过来的,在那边上学。”

“跑这么远啊……”虎杖悠仁看了眼手机,日期旁边跟着“日曜日”三个汉字,“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回去还来得及吗?”

“没事,今天不回,过两天再说。”伏黑惠说,“我也不着急回去,过来办点儿事情,办完了再走。”

“这样。那你要是想逛逛,可以找我。免费当你导游!”虎杖悠仁笑了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底,“当然,我的时间就没那么自由啦,只有平常放学和周末的时候有空。”

“足够了,谢了。”伏黑惠总算笑了笑,清冷帅哥扬起嘴角也是一种别样的味道,他朝虎杖悠仁挥挥手,“那下次见。”

虎杖悠仁更加用力地挥手:“下次和我讲讲东京的生活吧!”

 

 

吃饱喝足后,虎杖悠仁继续提着大包小包,朝车站的方向赶去。不是晚高峰,所以车上的人并不多,有能坐下歇息的座位。

四周的人要么戴着耳机,要么在小憩,人与人之间好像有天然的屏障,只要有充裕的位置,就会自觉地隔得很开。不过这样也好,代表着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和悟先生之间的悄悄话。

 

悟先生看似随意地评判他:“你是来者不拒的类型呢。”

虎杖悠仁却耸耸肩,小声说话,怕打扰到别人:“还好吧,人活着,多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朋友多了,就感觉活得很快乐,很幸福了。”

悟扫了眼周身冷漠的人群,又问他:“那你觉得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电车驶过水泥森林,驶过少人的坡道,就连窗外一闪而过的乌鸦都能瞬间在他的身上印出独有的黑色形状。光影在他的脸上有着自己的轮回,因此明暗的存在对他而言并不算永恒的持有。一如人生悲喜,七情六欲,没有什么是代表永远,所以他只想看到现在。

车进站了,明明不是商业街或者居民区,却纷纷嚷嚷地挤上来了许多人,把原本的空位填补得满满当当。人群不再冷漠,像是顺着男孩霎那被打开的心灵一样,代表阳光照进了这节昏暗的车厢。虎杖悠仁闭上眼,听着孩童的嬉笑声,说着像是想要在矿泉水里品出山泉甘甜和树木清冽的话。

“最幸福的事……我觉得,每天早晨起来枕边没有掉落的头发、街角的面包店里最爱吃的面包还有得卖,这点细小的希望堆叠在一起,形成的就是幸福。而且这样的状态要是持续得久了,那幸福指数就提升了。”

悟眨眨眼,他知道这句话。但是他表现出的却是一种更类似于“挫败”的神情,或者说像这样,故意掩盖自己的本意的行为本身是否能够被称得上是一种伪装?

“但应该还是有的吧,那个‘最幸福’的‘最’。”

虎杖悠仁仔细想了想:“目前是真的没有啦。”

悟没说话。

虎杖悠仁笑着反问,就好像最亲切,最善解人意的邻家男孩:“悟先生有最让您幸福的事吗?”

他眼看悟因此沉默。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和最先踏进来时能够感受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空气。可是虎杖悠仁盯着悟,久到他的视野里只装得下这个在这世界上只能被他一人所感知的恶魔,人群模糊在他的余光里,变成了不重要的虚影。虎杖悠仁这才反应过来,他或许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他听见悟平静地说道:“自我诞生后,周围人忌惮我的能力,从未有人与我交付真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唯一的朋友被我亲手杀了。你觉得这样的我会感到幸福吗?”悟摇摇头,破天荒地咧出一个像是自嘲一样的笑,“作为恶魔,是不会知道这种事情的。”

悟又变得冷静十足,说出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也不需要知道。”

听完,虎杖悠仁原本翘起的嘴角也弯了下去:“太强大也是一种麻烦呢……”可是弯下去的嘴角在两秒后又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但是别灰心啊,那我们‘一般幸福联盟’,接下来就一起加油,去寻找能让自己感到‘最幸福’的事情吧!”

 

虎杖悠仁又说。

 

“这不是作为恶魔的事,这是作为悟先生的事。”

恶魔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作为六眼的事,这是作为五条老师的事。”

 

“而且,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由此多理解悟先生一点点。”

——“而且,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由此多理解五条老师一点点。”

 

虎杖悠仁笑盈盈地看着有些呆愣的悟,没脱口而出的话被自觉地压在心底。

他知道的,悟先生身上一定有什么本人现在不愿与他分享的秘密。

但是他不打算乖乖等着对方主动开口,也不打算安于现状不闻不问。他打心底觉得悟先生很好,无论对方是人是鬼。就算他偶尔会觉得这个应该来自地狱的恶魔身上有着来自天上月的清冷,但若这恶魔的真实身份就是凡人遥不可及的月神使者——

 

他也会选择奔月,把月亮纳进怀里。

 

 

06

之前说到,不久之后就是盛夏,学校要举办文化祭。

青春期的孩子们大都不喜欢成天窝在教室里读书,空闲时间再去外面上私塾。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娱乐项目,所有人的参与热情自然都变得十分高涨。老师们也很理解,用来实践的家政课都变成了课外活动时间,学生们得以用来为文化祭的布置出谋划策。

说到文化祭,就会想到校门口的两列摊贩,吃的、玩的、用的,一定都有,比如刨冰、章鱼烧、炒面、苹果糖;比如射击、捞金鱼、放仙女棒;又比如各式各样的面具和护身符。也有的班级会把整个教室布置起来,开女仆咖啡厅和揭秘探险;还有的会选择排练舞台剧,文化祭的礼堂是一个很好的舞台,观众将不止于同校的同窗那么简单,还能给大人们一览青春的风采。而虎杖悠仁的班级就是最后者。他们打算排一场舞台剧,不要王子打恶龙,不要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是想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出彩剧本。

班长为此急昏了头,话是这么说了,实践起来又是另一种难度。她熬了一个星期的夜,也没能琢磨出一个让她自己满意的剧本。这几天,每天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创作太痛苦了”,但是她好像又心甘情愿地泡在一汪苦海里,为的就是撷取汪洋中央的一片漂浮着的绿叶。然而,眼看着其他班级的进度正在稳步前进,班长变得越来越着急。可惜其他人的剧本也绕不开固定的桥段,或者设定太复杂,很难在有限的时间和地点中呈现。

 

“虎杖同学,”最后她实在憋不住过来求助,“你之前不是经常去吉野的‘映像研’里活动吗?应该看了不少东西吧。有没有什么建议?”

“嗯——”虎杖悠仁双臂交叉着想了想,“虽然确实看了很多——但是看电影和自己想剧本果然是两码事……”他有些吃力地抓了抓头发,“抱歉啊,暂时好像没有什么很好的建议……”

“这样啊……”班长有些泄气,她是一个要强的人,但是表露出来的性格又有些温婉,出现这样的事只痛恨自己的能力配不上完美的理想,于是她懊恼地问道,“你觉得,是不是我把要求抬得太高了?”

班长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瞄了眼身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包容她,唯独自己班的进度迟迟未动必定会遭到一些学生的不满,班长不止一天觉得这个空间里有人用憎恶的眼神看着她,或者是背着她偷偷说小话。

“其实我只是想要让我们班变得优秀,成为我们学校的舞台剧历史上最光辉的一笔。”班长说,“但是现在想想,只要同学们玩得开心就好了吧。”

 

她没听到虎杖悠仁的回答,于是只能自顾自地为这场窘迫的求助画下句号。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班长低垂着头,转身离去。

 

“小泽!”虎杖悠仁叫住她,意料之内地,他看见了女孩有点泛红的眼圈和鼻尖,他于心不忍,“给我点儿时间吧,看看这个周末之前能不能给你一些合适的建议。”

虎杖悠仁对着她竖大拇指:“别灰心嘛,光辉和快乐是可以兼得的。”

 

 

“所以。”悟先生的声音并没有平常吃到喜久福那样的欢快,他飘在虎杖悠仁的房间的上方,双臂环抱,“解决的方式就是找我取材?”

“是的!”虎杖悠仁用力地双手合十,十分诚恳地请求道,“悟先生,帮帮忙吧!”

男孩儿跪坐在地板上,仰头去看飘得高高的恶魔:“以前‘恶魔’这样的生物都只出现在童话故事和小说里,您是第一个实例,那您的生活一定比虚构的故事更加生动有趣,大家都会喜欢的。”

悟来回飘浮,虎杖悠仁忍不住多叨念了几声:“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悟没吭声。然后虎杖悠仁又说,“而且之前我也说了,想要稍微多了解悟先生一些。说悟先生愿意说的就行了,不愿意说的也不用说,我不会追问的。”

听到这儿,这个做事有些随心所欲的恶魔绕着空中飘了一圈,最后终于舍得落在地板上。

 

“好吧。那悠仁想听什么?”

虎杖悠仁利落地拿起刚刚摆在身边的纸笔:“要不——先从您平常的教学活动开始讲起?”说完,悟眼睁睁地看见虎杖悠仁在本子的最上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最强恶魔教师逆天傲世录》。

模样虔诚,极为认真。

 

悟:“……”

悟:“先说好,我是一个非常善于鼓励学生的Great teacher Satoru,不怎么打击学生。”

 

插曲结束,接下来该说些正经的。悟先生从他第一次带学生的时候说起,故事里有与死去的青梅十分恩爱的特级纯爱恶魔,潜力无限。他说这位死去的青梅最后化身成了强大却又不成人形的生物,即便如此,他的学生也依旧爱她。

虎杖悠仁飞速地记着笔记,果然这些事情从有真实经历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哪怕从未生活在恶魔的世界,虎杖悠仁也不难在脑海里活灵活现地构建出这位纯爱恶魔的印象,就连他的青梅“里香”,也一定是个爱他如初的小女孩儿。

虎杖悠仁想着,脑海里却刺痛了一下,一闪而过的是之前梦里出现过的陌生人,黑头发,还有黑眼圈;握着刀,并猛地将它刺入了他的胸膛。

“悠仁?”

“啊……不好意思,我有点走神。”虎杖悠仁的身上不自觉地渗出了冷汗,他单手握拳敲了敲脑袋,“没事儿,您继续。”

“又过了一年,我碰到了一个很特殊的孩子,姑且把他称作A君吧。”

“特殊到连姓名都要保密吗?那他的故事可以被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吗?”

“无妨。”悟说,“恶魔世界和人类世界又不互通,不会有恶魔知道的。”

“……可是悟先生您现在就在人类世界里欸。”

“这不是重点。”悟又飘着,然后坐在了虎杖悠仁的床上。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很享受男孩儿仰头看着他,全身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场面。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么话又说回来。几千年前,恶魔的世界里有一个混世大魔王……”

“怎么回事这个开头就已经好想让人吐槽了啊。”

但是悟没恼,反倒迎合起男孩的话:“是吧是吧?我也觉得好套路啊!”他伸出食指,左右摇晃了两下,“可是经典的套路也依旧是经典。就算再套路,踏上路途的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他继续讲述,混世魔王被恶魔们消灭,留下了二十根留有魔力的手指。生于千年后的A君误食了手指,成为了魔王的现世容器。

“然后他就像漫画里的主角那样,开始接受一系列的历练了吗?”

“是的。”

悟口中的A君受人忌惮,但也有了同伴。曾差一点就死去,也数次把自己置于生死边缘。可是悟曾经被迫离开他,失去了最强恶魔的庇佑,魔王的容器便是众矢之的,就连那个世界的高层都数次想要治罪于他。包括之前的那场腥风血雨,也有许多恶魔将一切都怪罪于他,可是就连A君也将一切都怪罪给了自己。不过那个时候的悟先生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迫去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在依稀间,他听见A君嘶吼着喊道:“还给我。”但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之后A君去找您了吗?”

“嗯。”

悟说到这儿的时候,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虎杖悠仁早就忘了自己该要记笔记,倒不如说,是因为他能够明白这是一个听完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故事,不需要再做记录。

A君一边在朋友的帮助下躲避纷至沓来的讥讽,一边寻找着远行的悟。期间他就像所有的少年漫主角那样,哭了,痛了,也成长了——尽管,到了最后,悟先生是通过自己的力量破除了牢笼,并没有借助A君的力量。

“事情也有了转机。”悟先生的声音到了这儿,猛地往下沉了一个八度,“A君陷入了沉睡。”

当时的悟昏昏沉沉地醒来,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没想到最强恶魔的境界竟然还能再上一层。史无前例的巨大能量被释放出来后,身体的每一寸细胞能够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眼前是许久没见的天日,阳光对他来说甚至还有些刺眼。悟先生花了点时间去适应这份光明,在视线趋于清晰的前一刻,他的耳边先听见了来自外界的第一缕声音。

A君如同以往那样,爽朗地喊着他:“老师——”

他开心地转过头,脸上没有遮蔽,习惯戴着的眼罩也因为术式的发动而被摘下。他的眼睛本就奇怪,普通人能看见的他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他也能看见。纷扰的信息通过他的眼球挤进他的大脑,但是那一刻,作为“普通”一面的视力和“不普通”一面的视力,向他传递的都是A君的信号。

这时候,他眼尖地看见朝他跑来的A君的脸上、手臂上,多了许多他之前没有见过的伤疤。这可能会被称作战士的勋章,但是悟先生希望这孩子身上的勋章还是少一些为好。他刚想张嘴询问这些疤痕的来历,可是他眼前的,奔跑着的A君却和突然断了电一样,再也没有迈出下一步。整个身体顺着惯性往前倾倒,最后跌进尘埃。

好像一个孤独的、痛苦的旅人,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甘霖落前的最后一秒。

 

“后来我才知道,那帮老家伙在他身上刻下了术式。之前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想方设法想要铲除我周边的亲信,然后立刻处死他。但是他逃走了,同伴们也帮助了他许多,让他没法第一时间被铲除。”悟先生说,“于是这是他们在他身上留下的备用计划。”

虎杖悠仁屏住了呼吸:“是不是A君陷入长时间的沉睡后,就没办法自主压制魔王,于是这等于是人为制造了一个他不得不死的理由?”

悟点了点头:“是的,老家伙们也不愿意长期用自己的术式去压制,舍不得浪费自己的力量。于是他们开始叫嚣着让我必须对A君执行死刑。”

虎杖悠仁有些犹豫,磕磕绊绊地问:“那悟先生您……”

 

悟摆摆手:“都说了,我可是Great teacher Satoru啊。”他咧起嘴极为张狂地笑起来,“所以我当然从老家伙们那里把A君给偷走了。”

虎杖悠仁也笑了起来:“能想象得到,应该说不愧是悟先生吗?”他问,“那你们找到了让A君醒来的方法吗?”

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得更灿烂了:“嗯,找到了。之后他一直很生龙活虎地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啊,我知道悠仁想要问什么,A君体内的魔王并没有被分离出来,但是所有人都在为之努力,包括他自己。我觉得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了。”

虎杖悠仁站起身,跪坐久了让他的小腿有些麻,他抖了抖腿,想要尽快驱散这种不适感。然后虎杖悠仁伸了个懒腰:“总觉得今晚就能写出点好故事呢,多亏了悟先生。”

“那悠仁不给我点奖励吗?”

悟本来也是随口一提,但也没想到虎杖悠仁竟然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然后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翻起了书包,从夹层里掏出了两张被保管得还不错的电影票,上面写着《乌云背后的幸福线》。

“之前和顺平约好了去看这场电影,很早的时候就买了首日的票。”他看了看上面的日期,就是今天,“因为这几天顺平没来上学,差点就忘记了。”

虎杖悠仁不好意思地朝悟笑起来:“奖励是看电影,虽然是提前买好的票。悟先生觉得这样可以吗?”

 

悟先生很少拒绝虎杖悠仁的决定。男孩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不出意料,在悟同意的同时,男孩就抓起外套往外赶,距离开场的时间不多了。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晚风吹得惬意,空气间弥漫着夜晚独有的温柔气味,让人不由得想要多深呼吸几口。

“在A君心中,悟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肯定是很好的老师啦。”

男孩笑出声:“是这样没错。但是总觉得他走的每一步都好用力啊,他究竟是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回悟先生呢?”说完,他又自己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可能有点儿歧义,“不是说找回的意愿不能强烈,而是他太强烈了——强烈到还像是在追寻自身的毁灭。”

虎杖悠仁又换了种角度,慨叹道:“但也像怎么都不会倒下的不倒翁。”

他笑着说,给自己的疑问留下了一个解答:“而且悟先生在A君的心中,一定是无比重要的存在吧。”

悟以平躺的姿势飘在半空,他正在看夜晚的繁星。这里的夜景美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不知为何有那么些许不真。

“如果是悠仁的话,会怎么做?”

男孩“嗯——”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我大概会和他一样吧。”

 

然后他又问:“悟先生会感到寂寞吗?周围的人都看不见您,也只有我能和您说话。”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地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悟先生从恶魔的世界被召唤过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对方好像从来都没考虑过要怎么回去。

一个太过眷恋人间的恶魔,总是显得有些异常。而虎杖悠仁的这个问题,也是在提醒这一点。

悟沉默了很久,久到虎杖悠仁认为这个飘在半空中的恶魔已经进入了梦乡。其实对于悟来说,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和悠仁的相处实在是太自然了,好像他生来就会碰到这样一个合拍的男孩,即使两个人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也不妨碍他们成为交心的伙伴。于是他秉着内心的第一感受,回答:“完全不会哦。”

 

 

电影院就在家附近不远处的小商场,因为客流量不多,候场区的人也很少,爆米花柜台出餐也很快。不等悟要求些什么,虎杖悠仁就主动跑到柜台前买了两人份的爆米花和可乐。咕滋咕滋冒泡的汽水和甜滋滋的零食被交付到他的手上后,影院的广播里便传来了开放检票的通知。

虎杖悠仁走在前头,像个让人安心的小导游。而检票口的检票员拿过虎杖悠仁手上的两张票:“您手上的票是两张哦。”

虎杖悠仁回答得很快:“对,就是两张,”他像是要把这句话说给谁听似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有两个人!”

检票员一头雾水地检了票,男孩不等对方继续做出什么反应,就抱着两人份的零食套餐往影厅的方向笑着跑去。留下检票员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在他眼里虎杖悠仁空荡荡的背后。

 

 

对于悟来说,这场电影讲了什么已经根本不重要,倒不如说他早就知道了所有,荧幕上的詹妮弗·劳伦斯对他来说也毫不陌生。在漫长的两个小时中,他一直在想方才的对话,这是他第一次对男孩的问题产生思考。

 

为什么自己不会寂寞?

是因为身边的人吗?

——是因为现在有悠仁在我身边吗?

 

他可以在这个世界漫无目的地乱走,但是他一直选择呆在悠仁身边。

一开始悟以为这是因为他选择来到这个世界前已经拟定好的计划影响了他的行动。

 

影片落幕,厅内一盏盏墙灯亮起,阶梯式的,像是为人指引天国的道路。

 

但是他原先的计划,完全背离了“幸福”两个字。如果天国是幸福的,那么初见时的虎杖悠仁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可悲的恶魔转过头去,在一片光亮中端详着男孩的脸。这张脸和他印象中的初见也完全不同,就是一张普通的、十五岁男孩的脸,没有伤疤。

更没有双眼之下那两道该死的,象征着容器的眼纹。


07

文化祭的准备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虎杖悠仁在答应给予小泽优子帮助后的那个周末,他递交了一份关于一个恶魔少年的故事。原先他想要写那个以最强恶魔为原型的逆天傲世录,但是想着想着,却觉得平凡的少年的故事可能更能被普通人接受,因为他的涕泪真实得就像身边你我都会遇见的人。最强、天才,那些都太遥远了,是一般人无论怎样用力地伸出手都难以触碰的存在。而且他编写的时候,故事于他笔下倾泻得迅速且自然,好像早就已经在他手中模拟完了另一个人的十五年的人生。根据悟视角下的A君的故事,虎杖悠仁删删减减,又修修改改,最后形成了一个A君视角的,自己的历程。

这个故事最后被女孩儿采用了。小泽优子看完后,说道:“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故事。”然后她又给虎杖悠仁发了几串可爱的颜表情,“但是没想到虎杖同学也有这样的一面。”

“什么?”

“A君。”小泽优子仿佛已经参悟了什么,“原型就是虎杖同学自己吧。现在的男高中生是这样的呢,会想象自己拥有超能力什么的。”

虎杖悠仁被调侃到脸上有些烧。

“不过不仅仅是这样的原因啦,因为我觉得A君挣扎、痛苦,和对他人温柔的一面,与虎杖同学本人都很像。”

小泽优子最后说道:“谢谢你,虎杖同学。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句话。”

 

A君和自己到底像不像呢?虎杖悠仁作为其中一人并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这个人的行动逻辑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可以把这看作是生物本能的感知。

同样是直觉,虎杖悠仁还能明显感觉到,最近的悟先生好像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了。哪怕他做了好吃的饭菜,这个恶魔就像只慵懒的大猫,给个面子把好吃的席卷一空以后就不见人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一个人潇洒去了。

不是他自大,但是他总觉得,悟先生这是在躲他,不想和他有更多不必要的接触。

 

虎杖悠仁放下手机,伸展双臂向后一躺,倒在了床上,柔软的床垫又托着他的身体往回弹了一下。他漫长地呼出一口气,又捡回手机,切回和小泽优子聊天前的界面——那是被传疯的一张海报,背面是漆黑的,左下角是火星在空中迸溅的燃烧的木堆。与之相对应的是学生会里有人透露了一条小道消息,文化祭的最后的附加项目是篝火晚会。这是从每年本地都会举办的夏日祭里获得的灵感。

篝火晚会啊——虽然每年都会举办,但是虎杖悠仁从来都没有参加过,所以他不由得心生期待。

听说晚会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围着那堆盛大的火焰随心所欲地舞蹈,这里的民风淳朴,他们也相信这种娱乐本身就含有促成姻缘的意义。

 

……姻缘。

 

燃烧的火焰里会淬炼出坚实的红线,衔在共舞的两人的手指上。

如果是他和……

虎杖悠仁再度把手机一关,整个人立刻缩进了被窝里,他用枕头死死捂住自己不断发烫的脸,在心里快速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以此来清退那些不成气候的杂念。他叹了一口气,又庆幸悟先生不在他旁边。不然看到他现在的这副窝囊样,说不定又要被对方狠狠地调侃一番了。

而且调侃还是好的,要是被发现了可就完蛋了……

 

自从碰到悟先生后,到现在已经快有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都说一个人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那么现在的虎杖悠仁已经习惯了身边跟着悟先生的日子。

没有人能看见他,没有人能感知他,没有人能知道他。在这装着七十亿人类的星球,只有虎杖悠仁知道悟的存在。

虎杖悠仁总觉得悟会寂寞,但是悟可能不这么想。他说他原本就是最强的恶魔,若是天堂下凡的使者,那也必须是无人能及的神子——这种身份的人,可能从来就没有孤独与否的概念。虎杖悠仁也会想,在这样的前提下,自己去建构悟的孤独,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把更多的视线放在了悟先生的身上。以至于虎杖悠仁知道悟飘在半空的时候喜欢做出什么样的姿势,喊他“悠仁”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语调,就连悟吃饭的时候喜欢用左边的牙齿嚼还是右边的牙齿,他全都明白。好像这些细节就像那段无法用肉眼观测到的红线一样,无意识间占据了他想要看到的全部,悄悄地在他心底化成蝴蝶,轻轻地挥动了一下翅膀。

以至于后来陆地上的风卷成滔天洪水般的巨浪。

除了至亲,从来没有人如此贴近他的生活,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么长的时间,还那么自如,仿佛他们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排练好了这段生活。就算在家里,他们也经常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老人家使用电子产品的时间不多,电视机基本上都是被虎杖悠仁一人独占,所以中途坏了好几次,也只是送到懂行的街坊邻居家稍微修了修,就再凑合着用,也没舍得买个新的。原先他还以为悟先生会在意,这好像贫儿在王子面前露出自己破了洞的袜子那样惹人羞耻。

可是他们还是一起看了很多场电影。特别是在吉野顺平受伤后的闲暇时间里,这是他们常有的娱乐方式。虎杖悠仁对所有人好,但是没有人能真正地走进他。他像发光发热,彻底燃尽自己之后的太阳,仔细一看只是人工的巨大灯泡。终有一天会因为释放过度的光芒,而烫裂自己的灯罩,最后碎成无人要的垃圾。

这何尝不是在寻求一种毁灭。

那么,摇摇欲坠的灯塔也有风雨时获得依靠的资格吗?

 

虎杖悠仁想到了悟先生的脸,但是他也从未见到眼罩之下的最强恶魔的最真实的模样。可能悟先生在某种程度上和他很相似,总是不吭声地在自己和别人之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线。

可是人类是有好奇心的,越想藏起来就越让人想要挖掘,又或者是同类之间的互相吸引,在外热内冷这个领域,他们都是金字塔尖的佼佼者。

 

但不管怎样,当务之急就是排练舞台剧,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逃避的借口。只要让自己彻底忙起来了,就不会再有精力去想其他。正如悟先生经常不回家……尽管这是一个虎杖悠仁没有发觉的问题征兆——他也一头扎进了排练室,做一个还算有点自觉的缩头乌龟。小泽优子让他来演男一号,认为他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座长要承担的责任比所有演职人员都要大,所以他万万不能拖后腿。这是他学生生涯中做得最细致的一件事,就连周末在家吃着饭,他也握着剧本,时不时地声情并茂朗读几句台词,想要找到最好的感觉。

虎杖倭助不在,他出门去了。悟先生坐在虎杖悠仁的对面,埋头去吃最适合夏天吃的荞麦面。听见虎杖悠仁的台词,悟先生抬头问他:“悠仁,你说,如果男主角没有踏进那个超能力世界,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好事?”

虎杖悠仁答:“或许吧。”然后他放下手中的剧本,坦言道,“但就是突然想到爷爷之前说的,‘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不觉得其实这句话很适合这个角色吗?”

悟却破天荒地反驳道:“但是主人公应该不愿意的吧。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个人生前十五年都未曾知晓的世界,失去了这么多,最后可能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嗯……悟先生说得也没错,一开始的话果然还是会迷茫吧,但是他获得了这么多平凡人生中不可能获得的朋友,说不定这就是精彩人生的代价。至少为了朋友,应该是值得的。”

虎杖悠仁的这个答复说得顺畅,没有卡顿,仿佛这就是剧本中角色本人的,最为真实的回答。

 

悟先生沉默了。

这几天的悟先生经常这样,总是会突然噤声,然后想些他所不知道的事。虎杖悠仁只好主动换了个话题:“听说文化祭的晚上还会办篝火晚会,悟先生知道篝火晚会吗?说起来,恶魔之间也会有聚会吗?”

悟直接把厌恶摆在了脸上:“没什么聚会,大多都是听老头子讲话,烦。”

看到这样表情的虎杖悠仁知道悟又变回了日常的状态。他不自觉地变得有些雀跃,机会好像正在悄然并主动地接近了他:“我们学校的文化祭的晚上会有篝火晚会,到时候悟先生和我一起来跳舞吧?”

 

 

天气一天天变得酷热,中途还接连下了两天暴雨。乌云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坠到大地上。

直到大雨覆盖了干涸的土地,冲刷了一片的水泥森林。但是落在和式建筑上却又有着不同的悦耳,水滴在木上宛如琴弓摩擦琴弦,唯有自然的馈赠才能弹奏出绕梁音律。

虎杖悠仁窝在房间里,因为下雨,室内的温度都变凉了一些。所有的台词和动作他早就烂熟于心。他背到有些厌倦,干脆把窗大力一推,任由风裹挟着雨滴钻进屋内,灌进他宽大的领口里。雨水也打湿了他的额发和脸颊。冰冷的液体让他过度运转导致有些发烧的脑袋得以冷却下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释放临台前的压力,也仿佛是想要甩掉这些天来理不清的杂绪,冲着磅礴的雨幕,大喊道——

 

“还给我——!!!”

 

英勇的少年最终夺回了他应有的一切。伴随着热烈的掌声,两边厚重的红帘朝中间靠拢,最终合上了舞台上的一方小小世界,也遮住了手拉手鞠躬的孩子们。

 

“怎么样?”

虎杖悠仁把衣服换成了日常装,而悟先生就在他身旁,也只有悟先生在他身旁,所以他这是在问悟先生对于舞台剧的看法,即便刚刚站在台上的虎杖悠仁特地环视了一下观众席,并没有最强恶魔的影子。但是对方现在既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么多少应该有看到一些现场的表演。

男孩儿用毛巾擦了一下汗津津的脸,笑盈盈地问道:“有表现出A君的感觉吗?”

“嗯。”悟先生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但也是在陈述一桩事实,“你和他,一模一样。”

 

因为忙着彩排,他们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白天都没有时间去其他班级的活动里逛逛。虎杖悠仁带着悟走到校门口到教学楼的那条主道上,幸好不少摊位都还营业,吃的喝的玩的都还有,而且数量也不少。但是食物自己飘在空中然后慢慢消失不见的画面在普通人眼里会显得尤为诡异,所以虎杖悠仁一次性买完了两人份的刨冰、章鱼小丸子和炒面后,又带着悟到了没人的小树林,让最强的恶魔尝尝沾满人间烟火气的美食。

摊主们的厨艺或许无法被称作精湛,但是经他们手制作出来的也不仅仅是食物这么简单,还有作为祭典的一份欢乐。悟吃得很开心,虎杖悠仁问他,“玩得高兴吗?”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在悟过去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这种烟火。他就读的学校没有这么多的学生,没有这么多的平凡人,根本凑不齐这样一场盛典。所有人都是孤独的,而孤独的人走到一起便可以抱团取暖,试图捱过永不归春的雪夜,手脚早就被冻得麻木,自然没有多余的肢体用来欢笑唱跳。

“是吗。”

虎杖悠仁听到后却感到快乐,似乎带着他来到这里的自己成为一种特殊的存在。都说初印象尤为重要,那么在悟体验人间的这一遭里,在这场文化祭中,他说不定也会成为悟心目中的主角。

篝火晚会如期而至。随着钟鸣,火焰生起,许多人丢下了手中的活儿,围着巨大的火焰载歌载舞,火焰旁正有学生作为乐手即兴来了那么几段,旋律或高昂或平淡。虎杖悠仁早就溜进了人群中,和不同的舞伴在一块儿跳了两段,有同班同学,也有其他年级的校友,或者是章鱼小丸子摊上的阿姨。男孩笑得灿烂,好像身体里有用不完的活力,彰显的每一刻都写满了“幸福”两个字。

可是悟看到这样的景色,忧心忡忡占据了心口一大半的角落。

 

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虎杖悠仁对他伸出手,比了一个口型:“来啊!”

周围的人无论老少,都沉浸在自己和舞伴的世界里,在这个满是人的地方,他们好像也硬生生地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天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虎杖悠仁顺着人流来到了火焰旁,那是一周圆圈里最靠近中心的位置。很多人在跳,很多人在笑,男孩伸出的手被高大的躯体阻挡了一次又一次,男孩的脸庞已经被挤到快要看不清——可唯独那只手,仍然那么倔强地、执着地,朝悟的方向伸去。

 

——“但是总觉得他走的每一步都好用力啊,他究竟是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回悟先生呢?”

——“而且悟先生在A君的心中,一定是无比重要的存在吧。”

 

这样的勇敢的孩子,向他一次又一次地伸出了手。然而他自己挣脱了牢笼,获得了无与伦比的超我境界,所以那个时候没能回握住那只年轻,却布满伤痕的手。

 

至少这一次。

哪怕是在这样虚构的梦境里。

 

悟穿过人群,虎杖悠仁的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似乎有鎏金在转。悟必须承认,这是这场庆典当中,最为明亮的人间星。

男人抓住了男孩。男孩掌心滚烫,还渗出了些微的汗,似乎还能摸到皮肉下的经脉的律动。

一切都假得很真。

 

 

火光照在悟先生的脸上,真的很好看。

虎杖悠仁看呆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段时间来自己一直在回避的,那颗早已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也开始发芽,这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体验。

悟先生问他:“做出这样牵着人的姿势,不怕别人说你很奇怪吗?”

“不怕。”虎杖悠仁答,也不管话里是否有歧义,他直率,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连自己都没有及时发掘这句话里掺杂了怎样的暧昧情愫,“现在就是我们两个人。”

 

鼓点规律作响,原本混乱的脚步也慢慢跟上节拍。他们从未这样尽兴,切实地用自己的身体品尝周围的光和热,细细感受热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快意。

 

旋律临近高潮,有人打拍有人喝彩,纷扰到根本听不清彼此的语言。于是男孩也不顾一切地,闭上眼睛大喊道:“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了——!”

他用着和刚才一样的音量,这次却是看着悟的了:“希望我能一直陪在悟先生身边!”

 

悟牵着男孩的手,看着对方幸福的笑容,眼罩后的双眼却瞪大了不少。

在天地间浮沉的异类曾不愿谈世俗,不想拥有七情六欲,或有不屑的成分在。所以对于这个自己拥抱孤独的神子而言,这趟属于少年人的青春期来得太晚太晚。此刻他的心跳如擂鼓,他自己却反应了好久好久,才从重重枷锁里找到这个感情原本的名字。

他想到了自己那个挂着特级咒术师牌子的学生。他曾说:“我个人认为,这世上没有比爱更扭曲的诅咒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

 

男人咬紧了后槽牙。

 

那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已经深陷泥沼。但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在现在来说不是。他挣扎想要爬出,因为深陷泥沼并不光意味着神子有了“爱”。

而是因为他的任务将会失败。

 

所以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又痛恨爱。

 

 

08

“悟,我有必要再对你强调一次,这次选择你不是因为你是不二人选,而是因为你是成功率最高的选择,但是失败率也是最高的。”

 

 

五条悟顺利自行从狱门疆中脱出,六眼之子是当仁不让的最强咒术师,他已经用实力向世人证明了这一点。

男人睁开双眼重新审视世界的第一秒,就看见了朝自己奔来的粉发学生。男孩奔跑的时候是那样用力,恨不得腿上的每一寸肌肉纹理都能爆发出百分之两百的力量。涩谷一战后到现在,他的身上早就添了无数道伤疤。原本惹人眼球的双眼下的两道眼纹也变得不足为奇,因为鼻梁和嘴角更加深切的两道疤会吸引陌生人更多的注意力。

五条悟还没有从充沛力量带来的快意中回神,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凌驾在“神”的领域,远超天内理子死亡的那一天,狂妄又平淡地想着:“我现在只觉得,这个世界令我心情无比的舒畅”。他飘浮在半空中往下看就像月亮照耀大地,清冷,没有温度。

但是朝他奔来的男孩身上还有新鲜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是热的,能够烫化一朵桔梗。他本该耗尽的气力又被重新点燃,仿佛是个不成条的规矩,每次和五条悟碰面的时候,他一定是活力充沛的,而不是萎靡不振的。

然而对于那样的五条悟而言,虎杖悠仁的死亡与否带给他的波澜,和那时的天内理子相比,也许并无太大的区别。

 

可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当虎杖悠仁奔跑到中途,毫无预警地,整个人如同断电般,被抽出了灵魂似的往地面倒下的那一刻,五条悟必须承认自己好不容易构建出的超我境界被即刻打碎,他不受控地朝男孩倒下的方向跑去,在那一刻,他又做回了身为本我的五条悟。

拥有自我意识的五条悟知道他想要追求的是什么,是学生能够变回一个正常人,远离本来不该涉足的世界,重新做一个健康的普通高中生。他也一直为了这个目标在努力,不惜求助信赖的其他学生和后辈。

五条悟抱住失去神智的虎杖悠仁,原以为会是因为失血过多,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术式能够逃过六眼。虎杖悠仁的体内不知何时被施加了古老的术式,术式会让人沉睡,被困在由内心深处的欲望构建而成的梦境世界里不愿醒来。

 

老家伙们又从五条悟的手上夺走了虎杖悠仁,把他关在了不可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就像他们初见时那个贴满符纸的地方,但是这次的符纸远比那次更多,捆住少年身躯的麻绳也要更粗。这样的术式代代由咒术师一方传承,是谁给虎杖悠仁施加的大家心里有数,明明知道他不会醒来,但还是要用这样的方式禁锢住他的手脚,以防万一。

他们不止一次地对五条悟说,虎杖悠仁要是一直都无法醒来,虽然很遗憾,但是这副身体终究存在两个意识体,当属于“虎杖悠仁”的这个意识不在的时候,诅咒之王什么时候占据这副身躯都不会奇怪。为了铲除虎杖悠仁这个存在,他们竟然不惜放出两面宿傩这个定时炸弹,这一点让五条悟尤为惊叹。

 

但是最强的咒术师根本不会对这种荒谬的家伙言听计从,他从那个满是腐朽臭味的地方把虎杖悠仁偷了出来,他的学生被五花大绑在了石台上,衣服也换成了祭祀用的白色,估计那帮家伙就等五条悟拒绝他们的建议后,自己尽快动手把这个男孩的存在给销毁了。虎杖悠仁窝在五条悟的怀里沉睡着,一点都没有受到身旁的动静的打扰,像个划痕累累的玩偶。家入硝子和其他学生们早就在之前密谋好的大本营等着他们回来。时间紧迫,再加上术式过于古老,家入硝子研究了好一段时间才堪堪参透解除术式的方法。

 

“要找一个人进入虎杖的梦境,然后打破它。”

“怎么打破?”戴着单眼眼罩的钉崎野蔷薇对这个解决方式非常不解,“虎杖不是已经在里面构建了一个别的‘世界’吗?难道说要让火星撞地球?……那只有五条老师才能做到这种事了吧。”

“单纯的破坏没有用,可以再建。虎杖醒不来是因为他的自我意识沉浸在了通过自己的深层欲望构建出来的世界里,所以应该破坏的是让他愿意待在里面的东西,也有可能是人。”

“真是恶趣味……”钉崎野蔷薇皱眉,家入硝子原本以为女孩儿说的是要让他们潜进虎杖悠仁的世界后可能要杀人这种事,但女孩儿想要说的却完全不是这个问题,“虎杖……本来跟咒术界屁的关系都没有,突然被牵扯进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说不定他也只能在那种地方稍微实现一下自己普通DK的梦想,怎么这都不能被允许。”

 

家入硝子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多少缓解了一下身上的疲劳。紧接着她万分严肃地说道:“如果虎杖同学醒不过来,迎接他的只有‘死亡’这个选项。”

 

“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外面的老头子最近查得很厉害。”家入硝子说,“所以现在的首要问题就是挑出那个潜进梦里的人选。而且要注意的是,也不是没有潜入者的意识和梦境同化,最终被困住出不来的可能。”

她用食指圈住自己一边的头发,玩弄着:“顺便一提,机会只有一次。”

 

 

最终五条悟成为了那个人选。

“简单来说,你要做的就是让梦境里的虎杖同学绝望,一步一步地摧毁掉他的幸福。”家入硝子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不过说起来,这种事情要是让那些孩子们去执行,的确太残酷了。”

“嗯。”

五条悟没多说话,他看了眼躺在解剖台上的男孩,上一次对方躺在这里是因为他死了一回,而这次要是失败,他将会迎来又一次死亡。可是六眼之子从无败绩,他笃定这次的任务能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得到圆满的结束。他要做六眼该做的事情,做一个神子该做的事情。

“但是——”家入硝子走过来,让五条悟平躺在另一张解剖台上,准备把他送进属于另一个意识的领域里。有的话她憋了很久,但是憋到现在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提醒本尊,“悟,我有必要再对你强调一次,这次选择你不是因为你是不二人选,而是因为你是成功率最高的选择,但是失败率也是最高的,正负一综合起来再评估,才让你这个经验比那些小孩儿稍微丰富一点的人去。”

“硝子,不要太小看我啊。”

“你一直都是个小孩,我知道的。”家入硝子淡然道,“所以也有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五条悟有些疑惑:“什么——?”

 

“算了,你不必深究,当我没说吧。”最后她再次确认了术式的法阵,确定没有问题后,最后一次问道,“准备好了吗?”

 

 

然后五条悟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远比他之前处理过的各种咒灵都要复杂。

这个世界的悠仁太快乐了,太充实了,太满足了……五条悟在这里多待一天,就会多萌生一分犹豫。如果悠仁的意识能够在这里得到真实的幸福,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想着把他拉回现实里的人间炼狱?

原本死去的爷爷仍然健在,原本留有遗憾的男孩成为了自己的玩伴。面对虎杖悠仁的亲人,五条悟下不去手,所以他原先想要当着虎杖悠仁的面,给予后者的朋友一个痛快的死亡,以消磨男孩的部分意志,但他光是看到那个在现实里为了一点星火就愿意挣扎到伤痕累累的孩子在这样的世界里也露出了遇见飞来横祸时的诧异和痛苦,就没办法将术式继续进行下去。

 

长痛不如短痛,所以五条悟不想采取让虎杖悠仁慢慢绝望以至于梦境破碎的方法,而是想要直接敲碎小孩儿心里最幸福的欲望。

 

恍惚间,五条悟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与挚友彻底分别的街道上。夏油杰对他说:“想杀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年轻的自己伸出手,但最后却又收回,今日的那份无力与过去如出一辙,跨越了十年让他再度回忆起握着重要之人生命意义的自己,手上的分量到底有多沉。

但是没有学会爱的人,理性无比,那时的他会说:“我能救到的,只是那些已经准备好接受他人救助的人。”

可是现在懂得了爱的人,不复过往理性,说那时冷血,其实顶多算是纯粹。学会爱的人或许会有些自私,就比如现在,他会想:“就算没有准备好,只要是我能救的,我也可以救。”殊不知现在年轻的男孩,一路走来的淌着血的旅途,一直秉承的就是这样的信念。这句话安在神子上是明白了凡人的自私,但安在虎杖悠仁这样的异类上却赋予了他如同信徒献身般的宗教感,就连寻求着毁灭也是末路美学的一支。其实失意的男孩也曾坐在巨大的彩窗之下灰心丧气,但是受到离他远行的神明的祝福后他又能再度出发。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篝火晚会的快乐在漫长的一生当中也不过一瞬。等到乐鸣停止,人群散去,这块地方就变回了原有的空旷,就连欢声笑语都无法保存任何一丝。

火焰燃起又熄灭,木柴被烧得发黑,空气间弥散着一股焦臭味,最后就连原本星火四溅的柴都冷了下去,和夜凉一个温度。人们在黑夜里合上眼,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太阳,那么就更没什么人会去想从冲天的火焰里淬炼出来的那根坚固的红线此时又应该在哪里。

 

夜晚,五条悟站在虎杖悠仁的床边,看着男孩已经陷入沉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如乱麻,男孩方才笑着大喊“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了”时的模样还在他的眼前不断闪回,刺痛着他的神经。作为普通DK的虎杖悠仁所绽放的笑容,是作为现实世界里的五条悟都没能亲眼看到过的。他第一次见到虎杖悠仁的时候,这个男孩儿已经注定要和咒术师们有着怎样都难以牵扯干净的关系。所以严格上来说,他并不知道踏进咒术界之前的虎杖悠仁是什么模样的。

如果虎杖悠仁没有踏进咒术界,他们也并不会相遇。

五条悟俯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学生的脸颊,和现实一样,有温度,有脉搏,让人很难想象这里竟然仅仅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梦境世界,要是不知道这个事实,就算把它当作现实也未尝不可。男孩儿看上去应该是睡沉了,呼吸很平稳,也全然不知道最大的危险此刻就在他的身边。男人用指腹轻轻蹭了蹭男孩的眼角,那块皮肤是光滑的,没有任何痕迹。

痛苦的神子想到了很多事情,他的手上仿佛还沾着十年前,挚友的热血的温度。神子并不是不会痛,都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肩负起了夺走别人生命这一行为里不应该存在的“意义”。

但是那种事情,他不想再做一次了。

 

五条悟皱紧眉头,又闭上眼。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和家入硝子的对话似乎还在耳边。

 

“等一下,硝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进入悠仁的梦境以后,我也会在里面碰见‘悠仁’,对吧?”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五条悟抬起手,用一根手指剥下半边眼罩,然后他露出一只蓝色的眼。

六眼之下没有秘密。

 

“如果梦里的那个悠仁死去了,现实里的他是不是也能醒来?”

 

虎杖悠仁自己构筑了一个完美的世界,那么作为欲望起源的本体一定也在里面生活。之前所说的摧毁掉虎杖悠仁的幸福,也全部都是为了给予深层欲望重大的打击。

家入硝子冷漠道:“不愧是你——所以这个方法我刚刚根本没有和他们说。”女性放下手上的所有活儿,一本正经地警告他,“但是你要做好他醒来以后丧失任何神智的准备。”

“可能性是?”

“不知道。”家入硝子摇头,“但就算那孩子的意志力足够坚强,可能性至少也是五五开。”

 

最后,家入硝子说。

“悟,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去赌。”

 

……

这真的是只属于虎杖悠仁的世界,只有虎杖悠仁得到了幸福的世界吗?都说人类心中最深处的欲望都是自私的,但是在这里,他亲爱的学生仍然保留着奉献,即便在意识的最深层,他都没有“为了自己”而任性,这简直已经像是一个圣人了。但是五条悟仍然不相信,他自己的学生他最清楚。

悠仁啊悠仁,你就连这个时候都还想着要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吗?

你应该留有的“自私”,到底在哪里?

五条悟突然咧着嘴笑了,在这里,周围的人都活得幸福,不得不说,让他也感受到了幸福。这好像是真正的,完满的世界,所有人存在的意义都能在这里得到合理的诠释。也正是因为男孩的爱,让现实里已经逝去的灵魂又在他的记忆里重新活了一遍,还活出了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可能性。

 

之前的五条悟已经度过了二十八载的春秋,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犹豫。这不是靠他的任性就能轻易决定的事情,这也不是用压倒性的力量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五条悟猛地上前,他单腿跪在床沿,两只手钳制住了虎杖悠仁的脖颈。

不知道是因为男人的手太大,指节太长,还是因为男孩的身体还在发育,所以对比之下脖颈显得有点细。但是男人的每一根手指都蕴含着能将特级咒灵弹飞至另一座山头的恐怖力量,只要他下定决心,他就能在瞬间给予面前的男孩死亡。

这时,五条悟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宿傩容器的死刑执行人。这个头衔被他丢到脑后太久,当为虎杖悠仁谋得死缓结果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想过要让这个男孩赴死。他做好的决定无人能干涉,认为理想中的结果成真理应是理所当然。

 

……是吗。

五条悟低着头,在黑夜里,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是沉默了几秒后,他笑出了声,好像在笑命运,笑看不见的枷锁。从滔天的火焰里淬炼出的不是红线,而是镣铐。造化弄人,他注定要赐予这个年轻的男孩一个不甘的死亡。

神子只觉得自己被冒犯,他咬紧牙齿,愤怒到了至极,痛恨所谓的命运和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好的道路,厌恶自己被玩弄于他人掌心的无力,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笑话。五条悟松开了手,又下了床,他动作极大,也不管是否会吵醒正在沉睡的男孩,大步流星地往窗户的方向走,走得太急,还不小心撞歪了书桌。

最后他打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身影隐匿在了一片月色里。夏日微凉的夜风一点点地钻进屋内,掀动起了轻薄的纱帘。

 

桌上的不倒翁身上原先深切的伤痕,不知何时裂得更深,四周散着崩坏的碎屑。大概是因为五条悟逃走的时候撞到了桌角,它微弱地摇摇晃晃,似是将要晃进无人可知的深渊。

 

风静止了。

慢慢地,在一片黑暗里,虎杖悠仁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然后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流下。

 

 

09

“被召唤出来的生物,会带着目的去杀死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人。”

 

虎杖悠仁似乎终于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自己大概就是悟先生要杀死的目标……之一,也知道了恶魔或许就是恶魔。但是他的心里的某个角落依然是有希冀的,因为悟先生最后并没有置他于死地。

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一整天都没见到他。虎杖悠仁也待在家里一整天,哪儿都没去,想要等那个恶魔回家,然后两个人好好地聊一聊。

就算看电视也看不进去,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虎杖悠仁躺在沙发上,突然揪紧了自己胸口部分的衣物。他的那些青涩的感情还来不及热切生长,刚刚冒了点儿微不足道的苗头,就要被掐死胎中。

……但万一结果还能有什么反转呢?

说来可笑,到了这份上他还在想着对一个想要悄悄杀死自己的侩子手辩解。但是虎杖悠仁一直觉得悟先生并不坏,尽管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一个“恶魔”不“恶”,唯一能够拿来做判断标准的还是他自己的直觉。他觉得悟先生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少年人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谁走进过他的心里,他也没有想过要为什么人把自己的身心都献祭于无人之境。但是自从悟先生出现了以后,有什么——他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东西,从他身体内部升腾,混沌着一团,在他的大脑里来回旋转,想要成形。很多时候,他和悟先生之间的相处充满了熟稔。就连他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都会凭借直觉猜想眼睛的颜色或许是比天空还要纯净的蓝。但是现在想想这可能并不是猜想,或许他们曾经见过面。

 

他甚至频繁地做梦,睡着时会做,疲惫地醒来后全身酸痛,又起不了床,接着闭上眼昏沉睡去的十分钟还能继续做梦。在悟先生不在的这两天,他做梦梦见了一间狭窄的地下室。那里布置朴素,没有生活气,唯二能够稍微充盈空间的也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个男人。

虎杖悠仁的怀里抱着一个奇怪的布偶,眼前的电视机上正在播放某部C级片。他们刚好看到男女主身体相贴,女人止不住地从喉头里发出呜咽和嘤咛,双腿抬高,光裸的躯体随着顶撞而摇晃。

这样的场景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未免太过刺激,他用余光去瞄桌子上的CD盒,上面还写着明晃晃的“18+”——到底是什么人会给高中生看这样的电影啊!

“这种画面对于你来说会不会太早了呢?”

然后虎杖悠仁听见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声音的主人除了悟先生,还能是谁?

他的嘴并不受自己的控制,有某种外力帮着他发声。于是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我也不清楚男女之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美妙。”

紧接着他转过头,果然,坐在他旁边的就是悟先生。悟先生一手朝着他的方向搭在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另一只手便放在了膝盖上。他看着悟先生面对电视机里继续放映的更为激烈且香艳的画面不为所动,于是继续问道。

“五条老师有过这样的经验吗?”

五条老师?

虎杖悠仁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视角,说不定是悟先生口中的A君。那么悟先生呢?悟先生的姓氏是五条吗?

五条老师——五条老师——梦中的虎杖悠仁在心里默念了好几次。如果说,“悟”这个名字在他看来,念起来就是很抓耳、很好听,像诗,有种不易被察觉的美感和爆发性的张力——

那么“五条老师”这四个字,好像伴随了他最重要的岁月,几乎是刻骨铭心。虎杖悠仁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并没有余力去深挖。他作为梦境的观察者,没有能力扭转注定的结局,因为每一个画面都好像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既定事实。虎杖悠仁听见五条悟反问:“原来在你心里,我看上去是经验很丰富的人吗?”

虎杖悠仁似乎和A君一样,陷入了某种莫名的躁动。他能够感受到这个少年的心跳正在加快,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从一开始,少年就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电视上,而是身边的人。他好像是陷入了某种不能言状的热烈情愫,可是一腔热情又不知道该在何处释放。但是他的视线却会随着旁边的男人而移动,用稚嫩纯情的问句来给自己制造一个看着对方侧脸的机会,然后他又会心虚地再盯住画面,思绪早就如同一团乱麻。

紧接着,少年人有些着急地为自己辩护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五条老师肯定会被很多女孩子追,所以……”

“不要。”这时候的五条悟终于坦言心里话,“虽然去外面出任务的途中也被邀请过,但是我不要。”

少年有些好奇,问:“为什么?”

“因为很脏。”五条悟说,一字一句间仍然彰显随心所欲的自我意志,“这么恶心的事情,我绝对不干。”

 

“这样啊……”

虎杖悠仁听见梦中的少年的声音明显地低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和少年的情感其实是连同的,所以这时候的消沉也被虎杖悠仁探了个干干净净。他的精神和A君的精神高度连结,少年人的脑海里面总是会想很多很多,很难不说这是青春期带来的一种愁绪,抽象的思考在血肉里横冲直撞,可是又很难变成精简的字句。这是人类之间共鸣后才能体会到的心情,就像平日里聊天时,说不上话了以后只能问一句:“你能明白我的感情吧?”那样。

A君对五条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虎杖悠仁听见了很多非语言的回答。语言文字是人类建构出来的人为系统,可是深藏本能的情欲才是刻在一个动物的基因里的永恒的主题。在某些方面,A君的确很了解五条悟。虎杖悠仁听到A君那些不成字句的思考模拟出了同样模糊懵懂的场景,他看见A君的脑海里想象着可能存在在平行世界里的另一种可能性,A君在同样模模糊糊抓不住未来的画面里问着心目中是凡人也是神子的男人:“老师爱我吗?”

同样是A君心目中的男人,他回答道:“是的。”

然后A君更为消沉。

虎杖悠仁不理解,这明明是少年人心目中最完美的答案,他为什么还要为此感到烦恼?然后他发现自己与A君连结得更为贴近,齿轮之间咬得更加紧密。那像是在雨天里肆意疯长的杂草,虎杖悠仁艰难地从里面掰开寻找到几根奄奄一息的新绿,拼拼凑凑出了A君的内心深处的想法。

A君认为五条悟不会爱人。所以他问对方是否爱他,对方只会回答“是的”,“没错”,“当然”……但是不会说:“我真的爱你。”A君心目中的五条老师并不是一个会有余力言爱的人,被世人夜夜歌颂的伟大感情也只是神子的身外之物,或许还是个累赘。五条悟对人的所有爱意皆为平等,每个人能从他身上得到的那一部分永远都是范围里的一部分。但是对于他的大爱来说,那只是其中很小,很小,很小的一个点。

但是平凡人并不能和这样的站在雪山顶上的最强共情,A君眼里的五条老师再怎样强大也有疲倦的一天,也有属于人类的那一面。至少现在和他一起看光碟的男人身上还有一丝酒精的味道,但看得出来对方是在外面特地散了散味儿以后才跑来这个密不透风的地下室里的——所以A君知道,他的老师经常买醉,当然,有没有醉成车站旁的醉汉那样那就另说。过高的糖分能够让他的大脑在反转术式的作用下不断换新,过度的酒精或许稍微能够停下一点换新的速度。五条悟还是想要保留现在的脑子久一点,久一点,里面的细胞不要那么快就换成了新的,现在的五条悟不要那么快就变成过去的。

——如果有人能够陪在老师身边就好了。A君想。然后虎杖悠仁听见A君的声音变得恍惚,又有些重叠,好像和另外一个时间段的A君的声音合在了一起。

 

“能够救到老师的,也不一定是我。”

 

低沉的,沉重的。

这是送给五条悟的礼物,也是A君给自己留下的诅咒。

 

 

虽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也不得不承认的是,虎杖悠仁是个敏感的男孩,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A君的情绪影响到了他。他或许言行大大咧咧,可是在重要的场合总能够很快察觉到一个人心思的变化和情感的起伏。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明了了自己和悟先生之间的不可能。可是虎杖悠仁什么都没说,他也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是个笑话。

到了第三天,悟先生还没有回来。这时候家里的食材吃完了,虎杖悠仁只好出门采买。今天天气太热,止不住地让人想要打消出门的欲望,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出发了。虎杖悠仁踩着夏天必备的拖鞋出了门,热浪翻涌,空气间又有一股这个季节独有的味道。

超市的冷气打得很足,让他能够在里面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慢慢挑选完以后再回家。虎杖悠仁拿了个手推车,很快上面就堆满了食材和零食。零食大多都是甜口的,虎杖悠仁结账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事实,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下意识采买的。

 

“虎杖?”

收银员把找零和小票塞到虎杖悠仁的手中。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虎杖悠仁转过头去看,那是前不久自己在N记碰到的东京少年——不过说是前不久,也过去了一个多月。

伏黑惠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虎杖悠仁。两个少年当时互相记下联系方式以后其实联系的次数并不是很多。虎杖悠仁总觉得伏黑惠很忙,这个少年像是来到陌生的地方还偷偷做了一份兼职一样,每天都要很晚才会回复他的消息,弄得他后面都不好意思去叨扰人家了。

等到伏黑惠也结完账,虎杖悠仁提议到旁边的休息区那儿坐一坐,后者点头同意。

 

为了方便买了速食产品的顾客能够就近找到微波炉和热水,还有吃饭的位置,所以超市的角落单独开辟了一个休息区。这块地方的结构并不复杂,而且空间不大。虎杖悠仁和伏黑惠最后找了两个挨着的,贴着玻璃窗的高脚凳,点了两杯冰饮。

“之前你说的事情已经办完啦?”

“嗯。”

“那你这两天应该要走了吧。以后要常来玩。”虎杖悠仁说,然后不自觉地想到他们初见的时候,他觉得好笑,于是提道,“话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身上有熟悉的人的气息,老实说,吓了我一大跳。”

“没事,现在已经没有了。不过我还是要再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吗?”

“有个家伙让我帮忙拎东西,所以过几天再走。”伏黑惠耸耸肩膀,“要不是因为他要结婚了,我才不会任他差使。”

虎杖悠仁咧开嘴笑:“这不是喜事嘛!是谁呀?”

“……我的老师,姓五条。而且我们也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伏黑惠摁亮手机屏幕,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他的视线穿过落地窗,一辆熟悉的轿车正在缓缓停下。他往那里指了指,“喏,来了。”

 

虎杖悠仁听到从伏黑惠的口中说出的“五条”两个字就觉得不太妙,但是他心想应该不会那么巧吧,毕竟他印象中的悟先生并不是人类呀……然后他顺着伏黑惠所指的方向看去,黑色轿车的两边车门都被打开,从上面走下来的分别是一男一女。女性身材出挑,就是虎杖悠仁会喜欢的那种大屁股大胸的丰满款,留着一头和他一样粉色的头发。虎杖悠仁又拼命地揉了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看不清楚女性的脸庞,像是有一层雾,模糊了对方的五官。

然后是另外一位男性——

 

虎杖悠仁瞪大了眼。

 

高挑的男人自然地任由女性挽住自己的手臂,他们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所有人看了都会说这就是最登对的伴侣,理应得到将要来临的新婚燕尔。

他仍然看不清女性的脸,但是男性的脸他看得一清二楚。男人戴着墨镜而非眼罩,头发也柔顺地散了下来,白色的,像是冰冷的雪霜。

 

所以虎杖悠仁能够看清对方的眼睛,果然,就像他最开始想的那样,是比天空还要纯净的蓝。

 

……

踏着夜色离开了虎杖悠仁房间的五条悟,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天。他也三天没有合眼,不过原本在现实里的时候他就很少睡觉。所以连轴转三个日夜对他来说轻轻松松。

他的手上仍然留有握着虎杖悠仁的脖颈时的微妙触感。五条悟盯着自己的双手许久,然后用右手狠狠地往自己的左手手腕的方向重击了一下,上面马上泛起了红印。

“混账。”

他骂道。

 

五条悟很少有这样随意走在路上的闲散时间,就算是去咖啡厅,买喜久福,也总是有附带的任务要同时进行。最强的咒术师不被允许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所以他都快忘记像现在这样独处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比较合适了。

他走累了就歇,歇够了就停。日月星辰的升起与陨落都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五条悟走走停停,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了在这个世界和虎杖悠仁见面的第一个夜晚,路过的一家便利店。

他站在门口的时候是清晨,里面冷冷清清,他也没有什么购物的欲望,于是他走到旁边的公园里,坐在那天晚上和虎杖悠仁一起坐的那张长椅上,最后又去旁边荡秋千。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渐渐升起,这时候多了许多晨跑的人。五条悟放空了大脑,静静地凝视着地板上的属于自己身影的黑影,继续想着关于虎杖悠仁的事。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也想让虎杖悠仁醒来,并且不是通过将他杀死的方式。

 

一定还有其他方法。五条悟心想。

如果说,亲朋好友的伤痛和离去只等于是外部往虎杖悠仁的身上施加伤痛,并且这样的程度远远不够,那么他就应该找到属于虎杖悠仁的“自私”,由内而外地,扯破他的希望。

——现在的五条悟总觉得什么地方开始变得有些异样。

 

早晨的空气再清新都难以给他带来片刻欢愉,于是他站起身,走出公园。他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去什么地方,只好往回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于是他再度返回到了便利店的门前,这会儿门前有一位青年正在往屋内搬箱子,看上去是在进货。五条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个卖力干活儿的年轻人,没过多久便绕开箱子继续往前走,但这时候,他听见年轻人说。

“今天天气真的是太热了,你还穿黑色的长袖,要不要紧?”

五条悟下意识地感知了一下四周,但是这地方除了青年和他,并没有第二个人。最强的咒术师皱紧眉头,他往前迈步的身形霎时顿住了。他回头,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自然:“你在和我说话吗?”

“当然!这里除了我们俩还有谁哇!”青年笑道,“之前好像没见过你啊,新搬到这附近的吗?要不要来吃个冰淇淋?我请客哦。”

五条悟终于明白了异样的来源。他猛地往地上看去,自己身前正跟着一道长长的黑影,那是属于他的影子,只有拥有实体的人才会出现。

但是他之前一直都是个无法被感知的透明人。

 

——“而且要注意的是,也不是没有潜入者的意识和梦境同化,最终被困住出不来的可能。”

毋庸置疑,现在的他碰上了最坏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我也沉沦在了悠仁的梦境里吗?五条悟想,对现状流露出十分的惊讶。再这样下去,他的意识将要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或许还会和虎杖悠仁的意识产生共鸣,两份意识最后融为一体,互通情感和记忆。这听上去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这也意味着真正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五条悟和虎杖悠仁,合二为一的代价就是失去两个作为单独个体的存在的意义。这也是真正的死亡。

五条悟瞪大了眼睛,受眼罩的遮蔽而无人能见。也是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不属于这个场景的声音,而是来自虎杖悠仁梦里的A君。

周围的空间也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好像渐渐地开始变得扭曲,逐渐崩坏。就连年轻便利店店长的脸都变得模糊,五官慢慢扭曲在一起已经不成人形,可对方还是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在系统bug的同时仍然卖力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说出的话像是被提前设定好的程序那样一板一眼。最后,青年的脸突然变成了虎杖倭助的模样。

五条悟敛下神色,发现眼前的老人还以为自己正在和孙子吃生日饭,面前摆着的是只有一根蜡烛的小蛋糕。老人像提线人偶一般,嘴巴僵硬地一开一合,说出的是孙子不知道的愿望,又或者男孩早已知晓,只是从未在严厉的爷爷面前捅破对方这层慈祥的窗户纸。

 

“……希望悠仁快快长大,平安成年。”

 

楼房开始倒塌,街道开始碎裂。

瞬间,五条悟回到了虎杖悠仁的房间,但是男孩儿并不在房内。他途中还去了一趟吉野顺平的家,发现这个本该好好静养的男孩正站在窗台前,腿上的石膏和绷带不翼而飞,他像是在和世界告别,挂着微笑,手上拿着母亲、自己和虎杖悠仁的一张三人合照。

在房间转了一圈,五条悟眼尖地发现虎杖悠仁书桌上的不倒翁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不停地颤抖,娃娃的脸还是皲裂,最先成碎片的是眼睛的部分,然后再是其他。这个梦中的世界突然像黑洞坍塌一样凝缩成了一个极点,四周突然变得黑暗,只有最远处散发着一圆刺痛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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